成都,汉中王府。
自刘备于沔阳登坛拜为汉中王,这座昔日的益州牧府,便一扫旧貌,处处透着一股新兴王者的威严与气象。
府内廊道之上,甲士按剑而立,目不斜视。往来官吏,皆是脚步匆匆,脸上洋溢着建功立业的昂扬之气。
然今日,这份昂扬,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阴云,彻底笼罩。
正殿之内,数十名荆、益两州的文武核心,分列两旁,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殿中那副担架之上。
担架上躺着的,正是奉王令前往上庸宣旨的元老重臣,简雍。
此刻的简雍,哪里还有半分使者的威仪。他头上的纶巾早已不知所踪,发髻散乱,沾满了泥污草屑。一身崭新的朝服,被撕扯得如同破布,条条缕缕,勉强蔽体。
其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青一道,紫一道,满是棍棒殴击的痕迹。一张脸更是肿得如同猪头,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正闭着双眼,口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显然是疼得昏死过去,又苏醒过来,反复数次。
随行的两名侍从,跪在一旁,身体抖如筛糠,将上庸城下发生的一切,一字一句,泣声禀报。
“……那,那周虎,听完王令,二话不说,便命人开了城门。”
“我等……我等还以为他要纳城归降,谁知……谁知冲出来的,竟是一群手持哨棒的恶卒!”
“他们……他们将简大人,从城门口,一直打到护城河边……最后,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扔进了泥地里……”
“那周虎,还站在城楼上,狂言……狂言……”
侍从说到此处,声音发颤,竟是不敢再说下去。
刘备端坐于王座之上。
他头戴王冠,身着王袍,那张素来以“仁德”示人的面容,此刻,已是铁青。
殿内,温度仿佛骤降了数十度。
“他,狂言什么?”
刘备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像一块块冰坨,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侍从一个激灵,不敢再有半分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周虎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学了出来。
“他说……他说,想要上庸,就让主公……自己,带兵来取!”
“还说……还说,他桃源镇的规矩,只有一个……”
“真理,只在,刀锋之上!”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声爆响。
却是刘备身旁,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厚重无比的王案,被他一掌,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竖子!安敢如此欺我!”
刘备霍然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无边的屈辱,直冲天灵盖。
他刘备,奔波半生,从织席贩履之徒,到寄人篱下之客,何曾受过今日这般的羞辱!
他刚刚登顶王位,威加海内,颁下的第一道正式王令,竟被人,用棍棒,打了回来!
这打的,哪里是简雍!
这分明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这个新晋汉中王的脸上!
“反了!反了!!”
一声雷鸣般的咆哮,自殿下响起。
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此刻一张黑脸,涨成了紫红色。他猛地一步跨出,手中丈八蛇矛,重重顿地,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颤。
“大哥!俺请战!”
“与俺三万精兵,不出半月,俺必踏平那劳什子上庸,将那周虎,还有他背后那什么狗屁武君侯,一并活捉了来,给大哥你,磕头赔罪!”
张飞的声音,在殿内,嗡嗡作响。
马超亦是满脸煞气,上前一步,沉声道:“主公,末将愿为先锋!”
一时间,帐下诸将,群情激奋。
“请战!”
“踏平上庸!”
“扬我王威!”
整个大殿,瞬间被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刘备看着下方战意昂然的众将,那被怒火烧得发昏的头脑,稍稍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立刻下令,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那片喧嚣之中,唯一沉默不语的角落。
诸葛亮,端坐于席,手持羽扇,轻轻摇动。
他仿佛置身事外,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却一直,凝视着殿外,那片阴沉的天空。
“军师。”
刘备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些许平静,但那份压抑的怒意,依旧让空气,显得无比沉重。
“此事,你,如何看?”
诸葛亮闻言,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刘备,躬身一揖。
而后,他环视了一圈,那些依旧怒气冲冲的武将,不疾不徐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清朗,而又冷静,如同一股清泉,瞬间,便浇熄了殿内那燥热的火气。
“主公,各位将军,且息雷霆之怒。”
“亮,有一问。”
“那武君侯赵沐笙,是何许人也?”
张飞性子最急,瓮声瓮气地答道:“不就是个盘踞在太行山里,会些种田把戏的乡野村夫!走了狗屎运,得了些兵马,便不知天高地厚!”
诸葛亮闻言,微微一笑,羽扇轻摇。
“三将军此言差矣。”
“若他真是乡野村夫,那被他于定军山下,以雷霆之势,斩于马下的夏侯渊,又算什么?”
“那折损了近万精锐,连汉中都丢了的曹操,又算什么?”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一静。
张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定军山之战的详情,他们事后,亦曾多方打探。
无论是从逃回的曹军溃兵口中,还是从上庸本地的传闻里,得到的信息,都指向了一点。
那支名为“神机营”的桃源镇军队,拥有着一种,近乎妖术的,能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天雷”火器。
夏侯渊的数万大军,在那“天雷”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诸葛亮见众人沉默,继续说道:
“其一,桃源镇之军力,深不可测。夏侯渊之败,便是前车之鉴。我军将士,虽皆是百战精锐,但若对上那神鬼莫测的‘天雷’,胜负,尚在五五之数。即便胜,也必是惨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副巨大的,挂在墙上的天下地图。
“其二,我等真正的敌人,在何方?”
他的羽扇,重重地,点在了北方的长安。
“曹操虽退,然其主力尚在关中,虎视眈眈,只待我军与那赵沐笙两败俱伤,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一举,夺回汉中!”
羽扇,又移向了东面的荆州。
“孙权久有吞并荆州之心,如今云长一人,独守荆州五郡,本就如履薄冰。若我等此时,再与赵沐笙开战,将上庸这处要地,变为死敌。则荆州,将三面受敌,危如累卵!”
“届时,曹、孙夹击,赵沐笙再于背后捅上一刀,我等,数十年之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诸葛亮的一番话,字字珠玑,如同一盆盆冰水,将所有人的怒火与战意,浇得,一干二净。
刘备的后背,已是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只想着被人折辱的颜面,却忘了,自己如今,已是汉中之王。
一举一动,牵扯的,是整个势力的生死存亡。
与赵沐笙开战,无论胜负,都只会让曹操和孙权,笑掉大牙。
他缓缓坐回王座,那挺直的背脊,仿佛被抽走了力气,微微,有些佝偻。
许久。
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
“那……依军师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诸葛亮微微躬身。
“主公,当务之急,非是争一时之气,而是要,摸清此人,真正的底细与意图。”
“他既敢如此行事,必然有所依仗。他既占了上庸,却又止步不前,说明,他暂时,并无与我等为敌之意。”
“亮,斗胆提议。”
“主公可再遣一能言善辩,心思缜密之使,备上一份厚礼,再次前往桃源镇。”
“名义上,是为前次使者鲁莽,向其致歉,并祝贺其定军山大胜之功。”
“实则,是为试探。看他赵沐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刘备沉默了。
让他向一个打了自己脸的人,低头,道歉,送礼。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是,他看着阶下,那一张张写满期盼与信赖的脸。
他想起了,自己奔波半生,才换来的,这片王霸基业。
最终,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所有的不甘与屈辱,都已被深埋心底。
只剩下,一个枭雄,应有的,冷静与决断。
“准。”
……
半月之后。
太行山,桃源镇。
刘备的第二位使者,马良,字季常,风尘仆仆地,抵达了这座,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与简雍的傲慢不同,马良为人谦逊,眉宇间,自有一股书卷之气。
他并未被为难,在通报之后,便被客气地,请入了镇内。
只是,引路的士卒,并未直接带他去见武君侯。
而是,带着他,在镇子里,“闲逛”了起来。
马良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他便被,彻底震撼了。
脚下的路。
平整,坚硬,呈一种奇异的灰白色。
马车行于其上,竟是稳如平地,没有丝毫的颠簸。
路旁,是规划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排青砖红瓦的民居。
镇中的百姓,衣着干净整洁,脸上,没有乱世流民常见的麻木与愁苦,反而,都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安逸与富足的笑容。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些在田边玩耍的孩童。
他们竟能,人手一本小册子,口中,念念有词,念的,赫然是《三字经》!
全民皆可识字!
这……这怎么可能!
马良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随后,他被带到了一处,名为“军事学院”的所在。
他看到,数百名身着统一制服的青年军官,正围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激烈地,讨论着战术。
那沙盘,将汉中、关中一带的地形,还原得,惟妙惟肖,精细之处,远胜他蜀中那份张松所献的地图百倍!
墙上,还挂着各种他闻所未闻的图表。
“论后勤补给线在山地作战中的重要性。”
“论交叉火力网的构建与应用。”
“论士气对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影响。”
……
马良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皮发麻。
他终于明白,夏侯渊,是怎么输的了。
最后。
他被带到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名为“格物院”的巨大院落前。
院内,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金属敲击之声。
赵沐笙,那个传说中的武君侯,正一袭青衫,含笑立于门前。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朗,气质温润,没有半分霸主的气势,倒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
“季常先生,远来是客。”
“请。”
赵沐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亲自,为他推开了格物院的大门。
大门开启的瞬间。
一股混杂着煤烟与滚烫机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映入马良眼帘的,是一副,让他永生难忘的,近乎神迹般的景象。
一座巨大无比的厂房之内,数百名工匠,正有条不紊地,在一条长长的流水线上,忙碌着。
他们每个人,都只负责一道工序。
打磨,钻孔,拼接,组装……
而在那流水线的尽头。
一杆杆造型奇异,通体闪烁着幽蓝金属光泽的,崭新的火铳,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码放在一旁的武器架上,密密麻麻,寒光闪闪,如同一片,钢铁的森林!
马良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颤抖着,走上前。
赵沐笙没有阻止他。
他拿起一杆火铳,入手,冰冷,而又沉重。
那精巧的,由无数细小零件构成的击发结构,在马良眼中,简直比鬼斧神工,还要不可思议。
他无法想象,这是人力,可以制造出来的东西。
“此物,名曰,太行一式。”
赵沐笙的声音,在他耳边,平静地响起。
“无需火绳,风雨无阻。”
“熟练的士兵,一分钟,可击发三次。”
“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
“我这格物院,一天,可产,五十支。”
一天,五十支!
一个月,就是一千五百支!
一年……
马良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终于明白,周虎那句“真理,只在刀锋之上”的底气,从何而来。
当你的敌人,能以一种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制造出,足以碾压你一切勇武与谋略的,绝对“真理”时。
你,拿什么,去和他斗?
……
三日后。
成都,王府。
深夜。
刘备与诸葛亮,彻夜未眠。
当他们听完马良那失魂落魄的,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的描述后。
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许久。
“咔嚓。”
一声轻响。
刘备手中,那只他最喜爱的,白玉酒爵,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他松开手,任由那价值连城的玉爵,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说话。
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一片狼藉。
那张刚刚因为称王,而显得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苍白与茫然。
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
不知不觉间。
在他的卧榻之侧,在他与曹操、孙权,为了这天下,杀得血流成河之时。
一个比曹操更难揣测,比孙权更具威胁的,恐怖的,庞然大物,已然,悄然崛起。
“传令……”
刘备的声音,沙哑得,仿佛是另一个人。
“备厚礼,再遣使,前往桃源镇……”
“……恭贺武君侯,大破曹军之功,愿……愿与之,永结盟好。”
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两行英雄泪,终是,没能忍住,顺着那深刻的皱纹,悄然,滑落。
三十六年,方才为王。
可这天下,似乎,已经没有,留给他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