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樊前线,关羽的帅帐之内,却温暖如春,酒香四溢。
这位新晋的五虎上将之首,正值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一战功成,威名传遍天下,连许都的曹操都为之震动,几欲迁都。
此刻,他高坐帅位,手捋长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半开半阖,听着堂下部将们一句句发自肺腑的吹捧,枣红色的面庞上,是掩饰不住的自得。
“主公于汉中称王,将军于荆州扬威,此乃天佑我大汉,兴复有望!”
“那曹仁已是瓮中之鳖,樊城旦夕可破!”
“待我等攻下樊城,便可兵锋直指许都,活捉曹贼,以告慰汉室先帝之灵!”
关羽听着,缓缓点头,心中豪情万丈。
他目光扫过地图,视线从樊城,一路向北,仿佛已经看到了许都的宫阙。
唯一的隐患,似乎只剩下东面的江东。
“报!”一名亲兵入内,呈上一封来自江东的密信。
关羽展开信件,一目十行。
信,是江东新任大都督陆逊写来的。
信中言辞谦卑到了极点,将他关羽吹捧为古今第一名将,称自己不过一介书生,德薄能鲜,能与将军为邻,实乃三生之幸,日后凡事,皆望将军提点。
关羽看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
“陆逊小儿,一介书生,何足道哉!”
他随手将信件扔在一旁,对江东的最后一丝戒备,也彻底烟消云散。
在他看来,鲁肃病死,吕蒙“病重”,如今的江东,已无人能对他造成威胁。
“传我将令!”关羽霍然起身,声音如洪钟大吕,“将驻守后方的兵马,尽数调往前线!”
“我要毕其功于一役,在冬雪到来之前,拿下樊城!”
“将军!”长史马良闻言,面色一变,急忙出列劝阻,“不可!荆州乃我军根本,后方空虚,倘若江东有变……”
“哼!”关羽丹凤眼一瞪,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我料陆逊…陆逊竖子,绝无此胆!”
“我意已决,休得多言!”
王令如山,无人敢再劝。
数日之内,荆州后方各处要隘的守军,被源源不断地抽调一空,尽数汇集于樊城城下。
一时间,关羽军势更盛,旌旗蔽日,兵力达至十万之众,对樊城的攻势,也愈发猛烈。
关羽立于高处,望着那在自己雷霆攻势下摇摇欲坠的城池,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没有看到。
在他视线无法企及的,千里之外的长江之上。
一张为他编织的,天罗地网,已然无声地张开。
……
江东,陆口。
大都督府内,药气弥漫。
吕蒙面色蜡黄,躺在病榻之上,不住地咳嗽,一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模样。
消息传出,江东内外,一片哗然。
而当陆逊那封极尽谄媚的书信,送到关羽手中,换来关羽更加骄狂的调兵之举后。
陆口大都督府,那间终日紧闭的卧房之内。
原本“病入膏肓”的吕蒙,猛地从榻上坐起。
他那双眼睛,哪里还有半分病态,精光四射,亮得骇人。
“时机,已至。”
他看着身前,同样一身戎装,神色冷峻的陆逊,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夜,月黑风高。
长江之上,起了薄雾。
一支庞大的船队,悄无声息地,自江东水寨驶出,逆流而上。
这些船,皆是寻常商船的模样。
船上,不见一名士卒,只有一个个身着白色布衣,头戴纶巾的“商人”。
他们或坐或卧,神色平静,仿佛真的是一群,赶着夜路,前往荆州经商的旅人。
月光下,江水滔滔,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
整支船队,如同一支幽灵,在弥漫的雾气中,悄然穿行。
这,便是吕蒙赌上一切的奇谋——白衣渡江!
船队行至荆州沿江地界。
江岸之上,每隔十里,便有一座高高的烽火台。
这些,是关羽的眼睛。
一旦有敌情,烽火燃起,狼烟滚滚,消息便可在半个时辰之内,传遍整个荆州防线。
一艘小船,悄然脱离主船队,如同一片落叶,无声地,靠向了第一座烽火台下的浅滩。
十数名白衣“商人”,自船上跃下。
他们脚踩着冰冷的江水,身形敏捷如猿猴,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岸。
烽火台上,几名荆州守军,正围着一堆篝火,喝着劣酒,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前线的战事。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
死神,已在他们身后,亮出了獠牙。
一道道黑影,如同鬼魅,自黑暗中扑出。
守军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锋利的匕首,捂住嘴巴,割断了喉咙。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将冰冷的石阶,染成暗红色。
整个过程,不过十数息。
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为首的白衣校尉,对着江面,轻轻挥了挥手。
又一座。
再一座。
一夜之间。
自江东至江陵,长江北岸,数十座烽-烽火台,尽数,被这群白衣死士,悄无声息地,控制。
关羽的眼睛,被彻底刺瞎。
他那固若金汤的后方,已然门户大开,变成了一条,不设防的通途。
黎明时分。
白衣船队,兵临公安城下。
公安守将,乃是刘备的小舅子,糜芳。
当吕蒙一身甲胄,在数千名江东精锐的簇拥下,出现在城头之下时。
糜芳站在城楼之上,只觉得,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他与南郡太守傅士仁,因前线军资供应不力,曾被关羽当众呵斥,言“待我回师,必斩汝二人”。
这些时日,他们二人,本就终日惶惶,寝食难安。
如今,吕蒙兵临城下,后路已绝。
抵抗?
不过是死路一条。
吕蒙在城下,晓以利害,许以高官厚禄。
糜芳与傅士仁,仅仅犹豫了半个时辰。
便下令,开城投降。
兵不血刃。
荆州最重要的两座核心城池,公安与南郡首府江陵,就这么,戏剧性地,落入了东吴之手。
当吕蒙踏入那座关羽经营多年的江陵帅府时。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厚待城中所有荆州将士的家眷,凡有需求,一概满足。
一时间,江陵城内,人心安定。
而那远在襄樊前线的十万荆州军,他们的家,他们的根,已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换了主人。
……
也就在吕蒙拿下江陵的同时。
荆州西面,与上庸接壤的群山之中。
一支装备精良,军容肃杀的军队,悄然出现在了各个险要的关隘路口。
他们没有进攻,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只是,如同最冷静的猎人,沉默地,封锁了所有,自荆州,向西,通往益州的道路。
为首的大将周虎,立于山巅,遥望着东方那片风起云涌之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主公的命令,很简单。
关上,笼子的门。
……
襄樊,樊城之下。
连日猛攻,关羽军中,亦是疲态尽显。
就在此时。
北方,烟尘滚滚。
一支曹军援军,终于赶到。
为首一员大将,正是五子良将之一的,徐晃。
徐晃与关羽,本有旧交。
但此刻,沙场之上,各为其主。
徐晃治军严谨,并不急于与关羽决战,而是先立稳营寨,与樊城守军,形成犄角之势。
关羽见状,亲自率领五千精锐,前去挑战。
两军阵前,徐晃遥遥举起手中大斧,对着关羽,朗声道。
“关将军,别来无恙。”
“我徐晃,与将军相交莫逆,今日沙场相见,实非我愿。”
关羽抚须,傲然道:“公明,你我虽有旧,但今日,你我乃是敌手。你若惧我,便速速退去,我可饶你一命。”
徐晃闻言,长叹一声。
他没有再与关羽叙旧。
而是猛地,催动战马,在两军阵前,来回驰骋。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十万荆州大军,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嘶吼。
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荆州士兵的耳边。
“尔等,在此为关羽卖命!”
“可知,你们的家,已经没了!”
“江陵,已被吕蒙攻破!”
“你们的父母妻儿,已尽数,沦为东吴阶下之囚!”
“还不速速投降,更待何时!”
“江陵已失!”
“江陵已失!!”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魔力。
关羽军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便是,冲天的哗然!
“什么?”
“不可能!江陵固若金汤,怎会失守!”
“这是曹贼的奸计!不要信他!”
士兵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阵型,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混乱。
关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怒视着徐晃,厉声喝道:“徐晃!你这卑鄙小人,安敢用此等鬼蜮伎俩,动摇我军心!”
然而,他的呵斥,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地,生根发芽。
就在此时。
吕蒙派出的信使,也抵达了前线。
他们将一封封,由士兵家眷亲手写下的家书,用弓箭,射入了关羽的大营之中。
一名荆州老兵,颤抖着,捡起一封信。
那上面,是他妻子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夫君,家中一切安好,吴侯仁德,分发米粮,勿念……”
老兵看完,呆立当场。
下一瞬,他扔下手中的兵器,“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家没了……家没了……”
一个人的哭声,会传染。
很快,整个大营,哭声震天。
无数的士兵,扔掉了兵器,跪在地上,向着江陵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关羽看着眼前这如同山崩海啸般的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那挺拔如山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一口鲜血,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
“噗——”
血,洒在他胸前那引以为傲的,五绺长髯之上。
那张枣红色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威震华夏的武圣,在这一刻,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陆逊的谦卑,吕蒙的病重,全都是,假的。
这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绝杀之局!
“撤!”
“撤军!!”
关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嘶哑的,绝望的,怒吼。
然而,晚了。
徐晃与曹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尽起大军,前后夹击。
早已无心恋战的荆州军,一触即溃。
十万大军,土崩瓦解。
士兵们,四散奔逃,他们不再是战士,只是一群,想要回家的,可怜人。
关羽在关平、周仓等数十名亲兵的拼死护卫之下,突出重围。
他回头望去。
看到的是,尸山血海。
看到的是,那漫山遍野,追亡逐北的曹军。
看到的是,自己一生戎马,创下的,不世基业,在短短一日之间,化为,过眼云烟。
大势,已去。
“走!”
“向西,去麦城!”
关羽拨转马头,向着西面,那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城池,仓皇败走。
那里,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不知道。
一张由孙权、曹操,以及,那远在太行山的,神秘的武君侯,三方共同编织的,无形的天罗地网。
早已,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悄然,张开。
武圣的末路,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