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城。
一座在荆州版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弹丸小城。
城墙低矮,多有残破,墙垛上布满了青苔与雨水冲刷的痕迹。几面残破的“汉”字将旗,在湿冷的冬风中无力地卷曲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扯碎。
城内,更是见不到半分生气。
稀疏的营帐胡乱搭在泥泞的空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草药和腐烂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数百名残兵,或倚着墙根,或躺在潮湿的草席上,个个带伤。他们眼神空洞,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绝望。兵器被随意丢在地上,沾满了泥浆,再无人去擦拭。
谁能想到,仅仅在半月之前,他们还是那支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让曹操都为之胆寒的无敌之师。
盛景与末路,天堂与地狱,其间的转换,不过朝夕。
城主府,一间简陋的偏房内。
昏黄的油灯,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如山般挺拔,却又带着几分萧索的影子。
关羽端坐于一张木案之后。
他未着甲胄,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绿袍。那张往日里不怒自威的枣红色面庞,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灰白。
他面前,横放着那柄跟随他征战了三十六载的青龙偃月刀。
刀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豁口,那是与庞德、徐晃等当世名将浴血搏杀时留下的荣耀印记。此刻,刀刃的寒光,却被一层暗红色的血垢所覆盖。
关羽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拿起一块麻布,蘸了些清水,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刀身上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柄冰冷的兵器,而是一件稀世的珍宝,一位相伴一生的故人。
那五绺引以为傲的长髯,早已不复往日的光泽。被襄樊城下呕出的心血,与战场上溅射的鲜血反复浸染,如今已凝固成一缕缕僵硬的暗红色发束,垂在胸前,触目惊心。
可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支撑着这间陋室,支撑着这座孤城,也支撑着那最后的一丝,名为“希望”的东西。
兄长的援军,一定会到的。
益州与荆州,唇齿相依。云长若死,荆州若失,兄长数十年基业,便去其半壁。
这个道理,军师懂,兄长,更懂。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寒风卷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剧烈摇晃。
关平一身戎装,走了进来。
他那张与关羽有七分相似的年轻脸庞上,此刻,却看不到半分年轻人的朝气,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死灰。
他走到案前,双膝一软,重重跪了下去,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父亲……”
关羽擦拭长刀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
“说。”
只有一个字,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关平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终是艰难地开口。
“城中……城中尚能一战之士,不足三百。”
“粮草……不足一月。”
“箭矢……已然告罄。”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这死寂的房间里。
关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没有说话。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
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半开半阖的丹凤眼,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漆黑的夜。
而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无边的黑暗,穿透了那连绵的群山,望向了极西之处。
那里,是益州的方向。
那里,有他唯一的,兄长。
……
是夜,三更。
麦城狭窄的西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周仓一身黑色夜行衣,脸上涂抹着锅底灰,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装束,精挑细选出来的荆州锐卒。
他们是关羽最后的精锐,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
关羽站在城楼之上,亲自为他们送行。
“此去上庸,路途艰险。见到刘封、孟达,告之我军处境,请他们,速速发兵来援!”
“末将,遵命!”
周仓没有多余的废话,对着城楼上的关羽,重重一抱拳,而后,身形一闪,便带着那数十名死士,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城外的黑暗之中。
他们的任务,是突围,是求援。
更是,这座孤城,最后的希望。
一行人,口衔枚,马裹蹄,避开大路,专拣那崎岖难行的山间小径穿行。
周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东吴的兵马,必然已在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一路行来,竟是,异常的顺利。
别说是东吴的伏兵,就连一个巡逻的暗哨,都未曾遇到。
仿佛,西去的这条路,被刻意地,遗忘了一般。
周仓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
当他们翻过最后一座山梁,前方,出现了一处狭长的山谷隘口时。
周仓猛地抬起了手。
所有人,瞬间停下了脚步,伏低身体,警惕地,望向那片漆黑的谷口。
谷内,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火光,没有喊杀声,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周仓与身旁的副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疑虑。
“将军,有诈!”副将压低声音道。
周仓点了点头,他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做了个手势。
“摸过去,看看情况。”
两名最精锐的斥候,如同壁虎一般,悄无声息地,向着谷口,潜行而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山林间,只剩下众人紧张的呼吸声。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沉闷到极点,却又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穿透力的巨响,毫无征兆地,自那漆黑的谷口,猛然炸开!
这声音,不同于他们听过的任何一种声音。
不是金铁交鸣,不是战鼓雷鸣,更不是雷霆天威。
那是一种,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活活震碎的,纯粹的,力量的轰鸣!
紧接着。
“轰!轰!”
又是两声巨响,接连响起!
伴随着巨响,三团巨大的火花,在漆黑的夜空中,骤然爆开,一闪而逝!
周仓与他身后的数十名荆州锐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雷”,惊得,肝胆俱裂!
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更有甚者,竟是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这是什么妖术!
未见敌军,未见箭矢,为何,会有天雷炸响?
定军山下,夏侯渊全军覆没的传闻,如同鬼魅,瞬间,涌上了所有人的心头。
就在他们惊魂未定之际。
一道洪亮的声音,自那山谷之中,悠悠传来。那声音,中气十足,仿佛就在他们耳边响起。
“来者,可是关将军麾下,周仓将军?”
周仓心中一凛,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握紧了手中的大刀,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装神弄鬼!”
谷内,传来一阵轻笑。
“我家主公,武君侯有令。”
“此路,不通!”
“上庸,已更名【镇南关】。将军若珍惜性命,可向东,归降孙氏。若执意西行,休怪我等,枪下无情!”
武君侯!
赵沐笙!
周仓的脑海中,如同响起了一声炸雷。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东吴的埋伏。
而是,那支传说中的,桃源镇的,神机营!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为何一路西来,竟是如此顺利。
因为,有一只,更加恐怖的,无形的手,早已将这片区域,彻底封锁!
他们,不是在突围。
他们,是在自投罗网!
周仓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再向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那三声“天雷”,是警告,也是,炫耀。
炫耀着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抗拒的,绝对的力量。
“撤!”
周仓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他带着那群早已吓破了胆的残兵,狼狈不堪地,逃回了麦城。
当关羽听完周仓那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的禀报后。
他那挺直的脊梁,终于,无法抑制地,剧烈晃动了一下。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曹操。
孙权。
还有……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盘踞在太行山的,所谓的“武君侯”。
三方联手。
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天罗地网。
他关羽,威震华夏,自认天下英雄,唯兄长与曹操耳。
却不想,到头来,竟是成了,这三方棋盘之上,一颗,注定要被吃掉的,棋子。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
次日,天明。
一支数百人的东吴仪仗,出现在了麦城之外。
为首一人,羽扇纶巾,面容儒雅,正是诸葛亮之兄,在东吴身居高位的,诸葛瑾。
他不是来攻城的。
他是来,劝降的。
“关将军!”诸葛瑾立于城下,遥遥拱手,声音恳切。
“孙刘联盟,亲如一家。将军威名,瑾,素来敬佩。今将军虎落平阳,吴侯于心不忍,特遣瑾前来,请将军暂归江东,以待时变。”
“城中将士家眷,吴侯皆以上宾之礼待之,衣食无忧。将军若降,吴侯必不吝高官厚禄,你我两家,亦可重修旧好,共抗曹贼。将军,何苦,在此死守孤城?”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城楼之上。
关羽一身重铠,按着那冰冷的墙垛,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当他听到“共抗曹贼”四个字时。
当他想起,自己那句“吾虎女,安能嫁犬子”的羞辱时。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无边的悲愤,再次,冲上了他的心头!
他猛地,探出半个身子,那双丹凤眼,怒睁如环,死死地,盯着城下的诸葛瑾!
“诸葛子瑜!”
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
“背盟鼠辈,安敢在此饶舌!”
“我关某,乃汉室大将!顶天立地!岂能降于尔等背信弃义之徒!”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
“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城若破,人则亡!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关某,刀下无情!!”
声震四野,杀气冲天!
那股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竟是让城下数千名东吴士卒,都为之色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诸葛瑾长长叹息一声,对着城楼,深深一揖,而后,拨马而回。
劝降,失败。
关羽看着那远去的背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上庸之路,已绝。
东吴之盟,已断。
唯一的希望,只剩下,那远在成都的,兄长!
他转身,走下城楼,召集了帐下仅存的数名部将。
“廖化!”
“末将在!”一名面容坚毅,身材精悍的将领,出列领命。
关羽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写好的,用鲜血写就的帛书。
“今夜,你带此血书,从北门险路突围!”
“绕道,前往成都!”
“无论如何,一定要,亲手,将此书,交到汉中王手中!”
廖化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血书,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将军,保重!”
是夜,廖化出发之前。
关羽亲自,将自己那匹心爱的战马,牵到了他的面前。
“赤兔脚力,天下无双。有它在,你或可,逃出生天。”
廖化泪流满面,重重叩首。
他翻身上马,不敢再回头,向着那茫茫的黑夜,绝尘而去。
城楼之上。
关羽与关平,父子二人,并肩而立,望着那道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久久无言。
许久。
关羽才缓缓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力道,很重。
“平儿。”
他的声音,很沉,很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为父一生,纵横天下,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兄长。”
“唯一所憾……”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望向了西方的天际。
“未能亲眼看到,兄长匡扶汉室,还于旧都。”
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那同样满身伤痕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铁汉柔情。
“守住城。”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