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并非源自天穹的恒星,而是从南荒大地的每一寸龟裂的土壤中,蓬勃喷涌而出。
起初是微弱的银线,沿着地脉的走向蜿蜒流淌,紧接着,光芒汇聚,冲破地表,将整片南荒渲染成一片剔透的琉璃白昼。
霍斩岳策马立于边境高坡,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的却不是惊恐的嘶鸣,而是一种近乎孺慕的低吟。
一夜之间,南荒变了天。
那些由凤无涯亲手埋下的骨灯,此刻不再是孤零零的墓碑,而是列阵成林,化作了一片沉默而壮丽的光之森林。
每一盏骨灯都如同一棵参天大树,向上喷射出柔和却不容直视的灵光,光芒在半空中交织成穹顶,将整片废墟笼罩在内。
曾经埋葬着无数战死者的焦土之上,草木破土而出,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疯长,并在几个呼吸间开出了一朵朵形如火焰、色泽如银的奇花。
银焰花随着光芒的脉动,轻轻摇曳,洒落的点点光屑,竟让这片死亡之地,呈现出一种神圣而庄严的生命气息。
“将军……你看!”一名亲卫的惊呼声打破了沉寂。
霍斩岳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名因伤势过重而留在后方营地的士兵,正失魂落魄地走向一盏骨灯。
那士兵的一条手臂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妖毒腐蚀,大半皮肉已经溃烂,深可见骨,即便是军中最好的药师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
此刻,他仿佛被那光芒吸引,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那只溃烂的手,颤巍巍地触向了从骨灯上流淌下来的光晕。
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发生了。
光芒触碰到伤口的瞬间,没有灼烧,没有剧痛,那士兵甚至舒服得发出了一声呻吟。
紧接着,那令人作呕的黑色腐肉竟如同冰雪般消融,蠕动的毒虫在光芒中化为飞灰。
溃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收拢,新生的粉色血肉从腐败的边缘疯长而出,不过十数息的功夫,那条手臂便已完好如初,皮肤光滑得看不出半点曾经受伤的痕迹。
士兵呆呆地举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然后猛地攥紧成拳,感受着那失而复得的力量。
下一刻,这个铁打的汉子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朝着那盏骨灯,朝着这片光之森林,虔诚地叩首。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形:“这不是火……这不是火!是……是活着的光啊!”
“活着的光”,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瞬间传遍了整个南荒边境。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以比风更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
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在南荒边缘地带苟延残喘的流民,无论是人是妖,都像是看到了救赎的方舟。
他们拖家带口,搀扶着伤者,自发地涌入这片曾经的不祥之地。
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盘问。
在这片光芒的笼罩下,过往的一切罪恶与纷争都被暂时遗忘。
人们惊奇地发现,只要沐浴在这光芒之中,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身上的伤痛、内心的疲惫,都会被一点一滴地洗去。
南荒,这座大陆的疮疤,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所有苦难者的无上圣地。
归源舟内,静谧如水。
连璟倚窗而坐,苍白的手指正轻轻抚过眉心那枚若隐若现的守心印。
在他面前,一片残破的星盘悬浮在空中,散发着幽幽的星辉。
他正借助这枚从龙骸中寻得的星盘残片,艰难地读取着那具庞大遗骸中残留的记忆碎片。
画面断断续续,如同破碎的琉璃。
一片混沌之中,他看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身形颀长,气质温润如玉,手中捧着一枚雕刻着双螺旋纹路的玉简。
而在他对面,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眉眼间英气与霸气并存的女子,那正是万年之前,以一己之力开创了点化之术的初代女帝。
他们并非后世传说的君臣或师徒,而是在一片星空之下,平等地立下了一道古老的契约。
画面猛地一闪,连璟看到了那白衣男子的脸。
刹那间,他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那张脸,分明就是他前世的模样!
他为何会与初代女帝共同立契?
那双螺旋玉简又是什么?
点化术的起源,难道并非女帝一人的功劳?
无数疑问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强忍着神魂的刺痛,将所有心神都灌注到星盘之中,试图捕捉更多的信息。
终于,在契约的末尾,一行以神魂烙印的古老文字浮现出来。
“静土未成,钥匙不得归。”
静土?钥匙?
连璟猛然惊觉。
他一直以为,南荒深处那具庞大的“祖龙遗骸”,是初代女帝某次惊天动地的点化实验失败后的产物。
但此刻,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浮现在他心头——那或许根本不是失败的实验,而是被刻意掩埋和封存的……“容器原型”!
而那把不知所踪的钥匙,或许就与他,或者说,与他的前世有关。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舱门被无声地推开。
明烛缓缓步入,她那张曾经被烈焰焚毁的脸上,此刻竟也因为舟外光芒的映照而柔和了许多。
她手中托举着一盏永不熄灭的骨灯,灯芯处跳跃的不是凡火,而是一小簇凝练到极致的、仿佛拥有生命的灵光。
“主人。”她的声音不再像过去那般刺耳,而是变得沙哑而悠远,如同风穿过古老的森林,“灵脊……活了。”
连璟回过神,看向她手中的骨灯,那正是连接着整条南荒灵脊的核心阵眼之一。
“但它不满足,”明烛继续说道,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在转述另一个更宏大存在的意志,“它渴求更多……它想连接其他的山脉,想把光,送到那些连太阳都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说着,她托着骨灯的手微微一偏,灯芯的火光竟拉长成一道光束,直直地指向北方。
“那里,”明烛的声音飘忽不定,“有座山,一直在哭。”
凤无涯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连璟身后,她没有看明烛,目光直接落在了墙上悬挂的巨大堪舆图上。
顺着光束所指的方向,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正是横亘于中州与京师之间的天堑——锁龙岭。
传说中,初代女帝为镇压前朝龙脉,曾在此地打下九根深达地心的龙脊钉,将整片山脉彻底封死,使其成为一片灵气不存、鸟兽绝迹的禁忌之地。
那里是通往京师的咽喉要道,也是整片大陆龙脉的“死结”。
“山在哭?”凤无涯轻声重复,嘴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我听见了。”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一步踏出舱门,身形如电,瞬间登上了归源舟的最高处。
她迎风而立,衣袂猎猎作响,引动自身磅礴的神魂,与脚下刚刚苏醒的南荒灵脊产生了共鸣。
刹那间,凤无涯的视野无限拔高、延伸。
她不再是通过双眼视物,而是“看”到了整片大陆的地脉网络。
北境的灵脉干涸得如同枯死的藤蔓,处处断裂;中州的地络则淤塞不堪,如同重病之人的经脉,充满了粘稠的死气;唯有她脚下的南荒,灵脉奔涌如新生的大江大河,充满了无穷的生命力,却也因此被周围的“枯萎”衬托得格外孤立。
原来,这片土地的痛苦,远不止南荒一处。
“既然山河有痛,那就由我来接通它。”
凤无涯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回荡在光芒普照的黎明之中。
她抬手,龙渊剑锵然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金色轨迹,仿佛斩开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剑光落下,直指锁龙岭的方向!
“昂——!”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龙吟,响彻天地。
南荒灵脊的末端,那由无数骨灯汇聚而成的光之洪流,竟在剑光的牵引下腾空而起,化作一条横贯天际的巨大光龙,咆哮着破空北去!
光龙所过之处,奇迹接连上演。
北地铁一样的冻土瞬间解封,冒出嫩绿的新芽;中州境内,无数早已干涸的古井,重新喷涌出甘甜的泉水;就连百年不曾下过一滴雨的西漠上空,也凝聚起厚重的云层,降下了第一场润泽万物的甘霖。
就在光龙划破天际的同一时间,九天之上的高空云层,无声地裂开了一角。
云笠客立于缥缈的云雾之中,神情淡漠地注视着下方那条壮观的光龙。
他手中握着的一卷古朴竹简,无风自动,一行行崭新的文字自行浮现其上:
“第七纪元,神域初成,点化文明脱离凡躯桎梏,迈向地貌升格。”
他缓缓合上竹简,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万界都在看着……这一次,她们会不会真的走到最后一步?”
与此同时,归源舟的船舱深处,那枚被连璟置于一旁的微型星盘,骤然变得炽热滚烫,投射出一道极其不稳定、仅持续了三息的未来幻象。
幻象之中,是戒备森严的京师皇陵地宫。
在一座极尽奢华的凤棺之内,一具身穿初代女帝凤袍的女尸,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瞳中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如深渊般死寂的漆黑。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诡谲的笑容。
幻象一闪而逝。
船舱内,正试图平复神魂激荡的连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骇然望向北方天际。
光龙已经远去,只在天幕上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金色轨迹。
他的心,却在那一瞬间沉入了谷底。
“她……”连璟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