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宏大而又稚嫩的意志,如亿万条无形的丝线,自南荒大地的每一寸土壤、每一块岩石中升起,最终汇聚于凤无涯的识海。
这不再是简单的呼唤,而是一场跨越生死的共鸣。
她立于启明岭之巅,千万株新生的骨灯树在她脚下绵延,根须紧紧缠绕着地脉,仿佛无数初生的婴儿攥紧了母亲的脐带,汲取着最后的温暖。
启明青月的光辉洒下,将这片曾经的死寂之地映照得宛如琉璃仙境。
凤无涯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触身边一株仅有半人高的骨灯幼树。
刹那间,海啸般的记忆洪流冲垮了她的心防!
那是一个满身疮痍的老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想喊一声“娘”,却因用力过猛咬碎了舌尖,无尽的思念与剧痛一同凝固在浑浊的眼眸里。
那是一个被族人推向黑井献祭的少女,在坠落的前一瞬,她用冰冷的手指最后一次梳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井水中倒映着她空洞而绝望的脸,仿佛在问苍天,为何生她养她的土地,却要吞噬她。
还有那被活埋的匠人、战死的役夫、饿死的孩童……无数消散在历史尘埃中的无名亡魂,他们的不甘、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执念,此刻都通过这些被点化的万物,奔涌而来。
南荒大地低语的,不是“妈……妈……”。
而是“娘……啊……”
是那些临终前最本能的、未能喊出口的遗愿。
这些被她点化的山川草木,竟成了亡者最后的喉舌,替他们发出了这迟到千百年的悲鸣。
启明青月的光辉微微震颤,仿佛也在这无尽的悲怆中低声啜泣。
凤无涯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半点迷茫,只剩下冰彻骨髓的平静与决绝。
她低声回应着整片大地:“我不是你们的娘……但我,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话音未落,一道迅捷的魅影疾驰而来,正是雾姬。
她单膝跪地,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陛下,三地急报!”
“北境三州,一夜之间冒出上百座‘影庙’,无数百姓声称夜梦神谕,白日里便将家中被点化的器物悉数焚毁,跪于庙前祈祷。”
“中州稷灵田大面积退化,耕牛无故暴毙,就连被您点化过的铁犁,也一夜间锈迹斑斑,灵性尽失,仿佛遭到了某种恶毒的诅咒。”
雾姬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惊惧:“最诡异的是,所有信徒的梦境都出奇一致。梦中皆有一道身披萧阙帝袍的虚影,自称‘赎罪使’,声称陛下您已被器灵反噬,心智遭夺,沦为万物之傀儡。唯有焚尽天下所有点化物,方能助您还魂,涤荡罪孽!”
凤无涯听完,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冰冷的弧度。
“好一招借尸还魂,好一个‘赎罪使’。”她冷笑出声,眼中杀意翻腾,“我不信神,他们却要替我造出一个神敌来与我为敌。既然他们要演,我便陪他们唱一出大戏!”
她翻手取出一物,那是一颗被斩下的牛首,双目空洞,正是来自稷灵田的一头被点化后又灵性消散的耕灵牛。
凤无涯指尖在牛首眉心轻轻一点,一道晦暗不明的符文一闪而逝。
“【晦明契】,封其表,藏其里。”她轻声道,“雾姬,让它‘失控’,务必让那些影庙的信徒,亲手将它‘捕获’。”
当夜,一艘归源舟悄无声息地隐匿于百里之外的云海之中。
凤无涯盘膝而坐,周身缭绕着淡淡的烬影,一缕精纯至极的神识仿佛无形的丝线,精准地附着在了那颗牛首的残魂之上。
她的视野,瞬间切换到了影庙的祭坛。
那颗狰狞的牛首被牢牢钉在祭坛中央的石柱上,下方是黑压压的人群,足有上千人。
他们神情狂热,在一名主祭者的带领下,齐声诵念着所谓的“赎罪咒”。
“灵生为罪,器亦有孽,焚我残躯,还帝魂归……”
声浪如潮,一波高过一波,竟引得周遭空间都开始微微扭曲。
祭坛上方的虚空,丝丝缕缕的黑气混杂着信徒们磅礴的愿力,缓缓凝聚出一道模糊的人影——那身形,那轮廓,赫然与先帝萧阙有七分相似!
虚影逐渐凝实,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口降下“神谕”。
下方的百姓见状,更是激动得涕泪横流,纷纷叩首,高呼“先帝显灵”。
就在那虚影张口的刹那,凤无涯的神识骤然一动。
“——起!”
她催动了早已埋藏在牛首识海最深处的一道印记——“墨鸦残识”!
那是她早年游历战场时,随手点化的一只食腐乌鸦。
这只乌鸦的灵智虽低,却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记忆烙印——它曾亲眼目睹,萧阙在北境督战时,与异族签下了一份用活人献祭的血契!
一股比影庙祭祀之力更加纯粹、更加古老的黑暗力量,自牛首的七窍中轰然爆发!
黑色的液体如同有生命一般,从祭坛石柱上汩汩流下,在无数信徒惊骇的目光中,迅速在地面上游走、蔓延,最终,拼凑出七个猩红如血的篆体大字!
——凡点灵者,格杀勿论。
这七个字,正是当年萧阙签署血契时,对异族许下的承诺!
字迹成型的瞬间,那股由信徒愿力凝聚而成的“赎罪”氛围被这股原始的杀戮意志瞬间冲垮!
半空中那道即将开口的萧阙虚影,仿佛被戳破的气球,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轰然崩裂成漫天光点!
愿力骤断!神迹崩塌!
所有信徒都愕然地抬起头,他们看到“神谕”没有降下,看到的却是从祭坛上流淌下的黑液,自动在地上写出了先帝的真实律令!
人群中,一个颤抖的声音划破了死寂。
“若……若先帝他……本就要杀尽所有点灵之人……那今日,又为何要降下神谕来‘救’我们?”
这一问,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混乱与质疑的种子,瞬间生根发芽。
凤无涯悄然撤回神识,在收回的最后一刻,她敏锐地感知到一股极其阴寒、狡猾的意志,正从那名遁入阴影的主祭者身上飞速逃逸——那不是主祭者本人的意志,而是这一切背后,那个真正的操纵者留下的一缕本源意念!
“想走?”
凤无涯眸光一寒,却并未追击。
她不动声色地调动起一丝自身的情绪烙印,将其无声地注入头顶启明青月的光流之中,向整片大地设下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恐惧锚点,立。”
自此以后,凡再有此类群体性的盲信狂热发生,月光所照之处,所有被点化的器物生灵,都将自动引动参与者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悔恨,让他们在自己的心魔中沉沦。
黎明将至,天光微熹。
雾姬再次现身,带回了最新的战果:“陛下,北境影庙祭坛已毁,信徒大半溃散。但那名主祭者极为狡猾,借助混乱逃脱了,只在原地留下了一枚人皮经卷。”
经卷被呈上,薄如蝉翼,质地诡异。
上面用不知名的血液书写着三个大字——“赎罪录”。
一直沉默不语的连璟,目光落在经卷的残角上,瞳孔猛然收缩!
那上面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皮肤纹路……竟与当日他们在皇陵之中,那具神秘女尸指甲缝里抠出的腐烂皮屑,同出一源!
他猛地抬首,望向遥远的北方,声音干涩而凝重:“他们在用死人的记忆,编织活人的梦。”
凤无涯抚过腰间那枚温润的龙形玉佩,那是她母亲的遗物。
此刻,这枚沉寂了多年的玉佩,竟破天荒地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着某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
她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用‘过去’来压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撼动山河的重量。
“那我就让‘未来’,亲手来撕了你们的这本破经。”
话音落下,那本名为“赎罪录”的人皮经卷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无风自动,表面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宛如尸斑的灰败色泽。
一股不属于人间的死寂与怨毒,正从那人皮的纹理深处,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