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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茶室里,那股子能把人骨头缝都泡软的茶香,这会儿也压不住陈成和诸成心头的惊涛骇浪。桌上的紫砂茶盏早就凉了,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映着顶上柔和的射灯,唯独那几张轻飘飘的纸——一份合同,一份协议,一张黑底红蛛的卡片——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吸走了所有的光。
空气粘稠得如同熬过的糖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重的拉扯感。
陈成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钳着那张诡异的黑色卡片。卡片边缘硬挺,切割利落,带着一种工业制品特有的冰冷。中央那只猩红色的蜘蛛,描画得精细无比,甚至能看清每条腿上细密的倒刺,八只单眼透着无机质的冷光,仿佛随时会从卡片上弹跳而出,盘踞在人的神经末梢上。红得刺眼,红得不祥,像是用凝固的血点上去的。
“邪门玩意儿!”诸成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性子急,像炮仗一点就炸,此刻只觉得胸口憋闷,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他猛地伸手,想去抓那张如同诅咒般的卡片,指尖离那抹猩红还有寸许距离,却被陈成的手更快地盖在了卡片上方。
“别动!”陈成的视线依旧锁定在蜘蛛图案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像一根钉子把诸成伸出的手钉在了半空。“这玩意儿不吉利,”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得能穿透卡片,“更像是某种警告标记…或者说,死亡预告。”
诸成被那句“死亡预告”激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尖残留着一种莫名的寒意。“操…谁他妈这么装神弄鬼?”他烦躁地抓了抓板寸头,头皮被挠得沙沙响,目光随即转向桌上另外两份份量更“实诚”的文件,“那这两个呢?总不是鬼画符了吧?”
陈成没立刻答话。他轻轻将那恐怖卡片推到一边,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然后,他拿起了那份标着“江南市城市投资控股总公司——旧城区雨污分流管网改造工程合同(正本)”的文件。纸张挺括,印刷精美,封面上的烫金字体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透着一股子正式和权威,标准的官方范儿。
他翻开那份看起来庄重无比的正本合同,动作不急不缓,眼神却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前面十几页都是繁复冗长的法律条款和专业术语,读着就能让人眼皮打架。直到翻到附录部分——一份不起眼的“专用设备采购清单”。
陈成的目光在清单上飞快地移动。一项项设备名称、型号、参数、数量、单价……当他的手指划过“德国‘威腾巴赫’系列高效离心排污泵”那一栏时,指尖猛地顿住。
单价:人民币 ¥785,000.00 \/台。采购数量:12台。
他眼皮都没抬,右手伸向旁边那个看起来像是随手塞进来的、纸张明显粗糙很多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一份内容几乎完全一致的清单复印件,但就在同样的“威腾巴赫”排污泵项目上,那个手写上去的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所有冠冕堂皇的伪装。
单价:人民币 ¥78,500.00 \/台。
陈成那张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的脸,此刻如同被低温瞬间冻结的湖面,透出一种冷硬的灰白色。他缓缓地将两份清单并排放在桌面上,两根手指重重地点在同一个设备名称下,那两个天差地别的数字上。
“看看,”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单台,差价七十万零五千。十二台,八百四十六万。”他猛地抬眼,望向诸成,那眼神里的寒光几乎能凝结空气,“这他妈还只是这一项设备!单这一项,就能在咱们江南市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套两百平的江景房!或者,够三十辆全新的标准校车!”
“王八蛋!”诸成眼珠子瞬间就红了,一巴掌拍在厚重的红木茶几上,震得旁边的茶盏“哐啷”跳了一下,茶水泼洒出来,在暗红色的桌面上蜿蜒开一小片深渍。他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帮蛀虫!操他姥姥的!这哪是捞钱,这是拿高压水枪在抽国库的血!”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把抄起那份破旧文件袋里的清单复印件,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把纸张戳穿,“这他妈就是铁证!老子这就去把他们连锅端了!”
“端?”陈成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浓浓的嘲讽。他伸手,稳稳按住诸成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的小臂,力道沉稳如山,“拿什么端?就凭这张纸?还是凭你诸大队长这身蛮力?”他另一只手拿起那份印制精美、盖着鲜红公章的“正本”合同,在诸成眼前晃了晃,“这才是摆在台面上、合法合规、经得起‘程序’检查的东西!你手里那个脏兮兮的复印件,算什么?顶多算个匿名举报线索!谁认?你信不信,只要我们这边稍有动作,立刻就会有无数专家跳出来,引经据典地论证这个型号的设备分高中低配,论证进口渠道差异,论证‘特殊功能模块加装’的必要性,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这八百多万的差价论证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诸成的手臂在陈成铁钳般的压制下兀自颤抖着,那股子憋屈的怒火无处发泄,憋得他额头青筋都暴了出来。他瞪着陈成,眼神像是要吃人,却也明白陈成的话像冰水浇头,残酷但真实。
“那…那就这么算了?看着这群王八羔子逍遥法外?”诸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甘。
“算了?”陈成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隼,重新落在那份“正本”合同的附录清单上,“你看这里,‘威腾巴赫’技术参数要求里,特别强调了‘极端工况下的稳定运行保证’。这‘极端工况’四个字,就是他们预设的后门。真查起来,一句‘实际施工环境超出预期恶劣,为确保重大民生工程质量,不得不临时升级设备配置’,就能把这天价差额给你糊弄得严丝合缝!”
他手指划过那些拗口的专业术语,语气带着浓浓的讥诮:“阳谋?这就是阳谋!人家把坑挖在明处,铺上鲜花,就等着你掉进去,还得让你掉了进去都只能怪自己脚滑!这合同,就是一张合法的抢劫许可证!”
诸成听完,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重重跌坐回沙发里,拳头捏得死死的,指节泛白,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瞪着天花板上那盏精致的水晶吊灯,眼神空洞又愤怒,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怒兽,低吼道:“操蛋!真他娘的操蛋!这世道…”
“光骂没用。”陈成打断他,声音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将那两份清单小心地收拢在一起,推到旁边。他的目光转向了桌面上最后一份文件——那份“碧海潮生度假村股权代持协议”。
协议本身做得相当漂亮,格式规范,表述严谨,层层嵌套的代持关系如同精心设计的迷宫。委托方是一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空壳公司,代持方是一个叫“周伟”的自然人,此人持有度假村开发公司“瀚海文旅”15%的股权。
“周伟?”诸成凑了过来,拧着眉头,盯着那个名字,努力在记忆里搜索,“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哪路神仙?”瀚海文旅背景很深,坊间传闻一直与赵东来那个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神仙?”陈成嘴角那抹冷笑更深了,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神仙会住在这种地方?”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几秒后,他点开了一张照片,将屏幕转向诸成。
照片里是个穿着老旧工装、身形佝偻、面容愁苦的中年妇女,正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背景是江南市一个老旧的城中村入口。
“这是……”诸成疑惑地看着照片,不明所以。
“周伟他妈,”陈成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重锤敲在诸成心上,“平湖区环卫处的临时工,扫大街的。”
诸成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啊?”
陈成的手指没有停顿,又划开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明显是偷拍的视角,画面里是一栋奢华气派的海滨独栋别墅,巨大的落地窗映着碧海蓝天,私家花园里绿草如茵,旁边还停着一辆崭新的银色宝马轿车。照片下方标注着地址:“碧海潮生度假村,临崖别墅区A-07栋(产权人:周伟)”。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荒谬感,如同一记闷棍狠狠敲在诸成脑袋上。他看看手机屏幕上那破落的老宅和城中村,再看看那奢华的海景别墅和宝马,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短路了。
“扫…扫大街的…临时工…的儿子…住…住这种地方?开…开这车?”诸成的声音都劈了叉,手指颤抖地指着手机屏幕上的别墅,脸上的表情像是刚生吞了一只苍蝇,混合着极度的震惊、荒诞和滔天的愤怒,“这他妈的…这他妈的比老子看过的所有贪污犯都离谱!这周伟是超人还是变形金刚?他扫他妈那条街能扫出黄金铺路来?!”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包厢里烦躁地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踩得地板咚咚作响,嘴里语无伦次地骂着:“操!操!操!这脸皮…这脸皮比咱们市府大楼的承重墙还厚!赵东来!肯定是赵东来这老狐狸在后面撑着!这他妈简直是…简直是骑在人民脖子上拉屎,还要怪人民脖子不够硬!老子明天就去报名当环卫工!说不定干两年,老子也能混个海景别墅住住!这行当比干警察有‘钱途’多了!”
诸成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慨和荒诞感而变得有些尖锐,在安静的包厢里回荡。陈成没有制止他,任由他发泄着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邪火。这种赤裸到令人发指、荒谬到挑战认知底线的腐败,本身就是一种无声却最强的控诉。诸成的反应,恰恰是最真实的人性。
等到诸成气喘吁吁地重新坐下,拳头依旧紧攥,但那股冲顶的怒火似乎随着刚才的爆发稍微宣泄出去一丝。陈成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代持,护身符。真查到他名下,一句‘投资眼光独到’、‘早年抓住了风口机遇’就能搪塞过去。更何况,股权协议层层嵌套,最终指向离岸空壳,线索几乎斩断。想要扳倒他背后的人,‘周伟’这张牌,分量远远不够,打出去只会打草惊蛇。我们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铁证,指向链条顶端的人。”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性的探照灯光束,最终落回那张静静地躺在桌面一角、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卡片上。猩红的蜘蛛仿佛在无声狞笑。
“所以,关键,”陈成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轻轻触碰了一下卡片的冰冷边缘,“还得落在这个东西上。”
诸成的目光也随之聚焦,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这鬼画符…到底是个啥意思?警告?标记?还是…”
“信息。”陈成打断他,语气笃定。他拿起卡片,凑近眼前,指尖细细摩挲着卡片的材质和印刷的纹理。卡片本身略显厚重,表面覆盖着一层极细微的磨砂质感,但那只红蜘蛛的印刷却异常光滑。他心中一动,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将强烈而集中的白光,垂直照射在卡片表面。
在强光的直射下,卡片漆黑的本底仿佛沉入了幽深的墨海,而那只红色的蜘蛛则变得更加妖异刺眼。陈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卡片的倾斜角度。
突然,就在蜘蛛图案下方,靠近卡片底部边缘的位置,一处原本在普通光线下丝毫看不出异样的地方,在强光的特定角度照射下,极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那是一小片极其平滑的区域,仿佛涂了一层透明的清漆。
“有东西!”诸成低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凑得更近。
陈成迅速收回手机光,拿起卡片快步走到包厢角落的立式空调出风口下。他将卡片靠近那持续吹出的强劲冷风。
干燥的冷风拂过卡片表面。
几秒钟后,奇迹或者说陷阱,在两人眼前徐徐揭开面纱。
就在那片被强光揭示出的异常区域的正中央,一个原本完全透明的印记,在冷风的吹拂下,极其微弱地、如同水印般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数字:
1818。
数字很小,很淡,带着一种电子打印特有的规整感,静静地悬浮在黑色背景上,猩红蜘蛛的下方。
“18…18?”诸成死死盯着那两个数字,喃喃念道,脑子飞速运转,“门牌号?房间号?保险柜密码?还是…”
“‘碧海潮生’,VIp区。”陈成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空气,斩钉截铁。他收起卡片,眼神锐利如鹰隼,没有丝毫犹豫,“走,立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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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潮生”度假村,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纸醉金迷的蛊惑气息。夜幕下的度假村,如同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巨大黑钻,镶嵌在墨蓝色的海岸线上。璀璨的灯火沿着精心规划的景观带流淌,勾勒出仿古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倒映在巨大的人工湖面上,碎成一片片流动的金银。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雪茄的醇厚、海鲜的鲜甜以及游泳池消毒水混合的、独属于奢华场所的复杂气味。
陈成和诸成开着一辆极其普通的黑色帕萨特,无声地滑入度假村宽阔得能起降小型飞机的主干道。车子低调地混在车流里,如同潜入深海的两尾游鱼。诸成油门踩得很稳,眼神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两侧。灯火辉煌的酒店主楼如同巨大的发光体,隐约传来的悠扬钢琴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这里,是另一重天地,金钱与特权构筑的堡垒。
“妈的,这地方…烧钱烧得空气都发烫。”诸成低声啐了一口,语气复杂,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和某种审视的警惕。
车子驶入酒店主楼前方巨大的环形落客区。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训练有素地上前拉开车门,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挑不出毛病的微笑,眼神却在陈成和诸成身上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普通夹克衫上极快地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意味一闪而逝。
“先生,晚上好。请问有预订吗?”侍者微微躬身。
“找人。”陈成言简意赅,率先下车,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金碧辉煌的大堂入口。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瀑布般的光芒,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着光鲜的男女身影,一切都透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他脚步沉稳,推开了沉重的旋转玻璃门。
诸成紧随其后,步子下意识地迈得大了一些,带着一种刑警特有的审视气场。
大堂内部的空间感更是惊人,挑高至少有七八层楼。巨大的抽象艺术雕塑矗立在中央,四周是环绕的休息区,摆放着设计感极强的沙发。穿着精致套裙和高跟鞋的女人们,西装革履、腕表反光的男人们,或低声交谈,或矜持独坐。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却又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电梯在那边。”诸成抬了抬下巴,指向大堂深处。两人穿过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大厅,脚下昂贵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留下一种诡异的静谧感。
通往VIp区的电梯是独立的,需要刷专用权限卡。陈成和诸成没有卡,只能走向旁边供普通客人使用的电梯间。电梯间光线稍暗,几部电梯指示屏上的数字不断跳动。他们刚站定,旁边一部电梯“叮”一声抵达,梯门缓缓滑开。
一股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雪茄气味伴随着冷气猛地涌了出来。那是一种极其昂贵的、带着独特木质醇香和淡淡甜味的雪茄烟味,霸道地占据了这片小小的空间。陈成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这味道他很熟悉,上次在赵东来的办公室里,他就闻到过一模一样的!
电梯里走出三个人。中间是个五十岁上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满脸红光,穿着一身骚包的酒红色丝绒休闲西装,手里还捏着半截粗大的深褐色雪茄。他左边是个戴着金丝眼镜、提着公文包、一脸精明的瘦高个,像是助理或律师。右边则是一个穿着紧身豹纹包臀裙、妆容艳丽、身材火辣的年轻女人,亲昵地挽着胖男人的手臂。
胖男人嘴里还在对着手机说着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满不在乎:“…哎呀,赵总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老钱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下周开标,那都是走个过场!规矩?哈哈哈,规矩当然是规矩,但哥几个定的规矩才是真规矩!不就是个流程玩意儿嘛,肯定给你弄得漂漂亮亮、板上钉钉!……行行,改天一起打球!挂了啊!”
“赵总”、“下周开标”、“流程玩意儿”、“板上钉钉”…这几个词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陈成和诸成的耳膜。
老钱?钱大富?江南市出了名的“民间招标掮客”,专门替某些实权人物干些穿针引线、利益勾兑的脏活!而电话那头能让他如此大包大揽、语气如此亲昵的“赵总”,除了赵东来,还能是谁?
钱大富根本没在意电梯外站着的两个“路人甲”,打着哈哈挂了电话,随手就把还剩大半截的昂贵雪茄,像丢垃圾一样,摁灭在旁边巨大的黄铜烟灰缸边上。
嗤——雪茄头冒出一缕短暂的青烟,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