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镜像对话
坐标指向城市远郊,一片介于废弃农田和正在规划中的新城边缘的模糊地带。具体来说,是一个早已停业多年、连招牌都已腐朽脱落的私人观星台,孤独地矗立在一座低矮山丘的顶端。地图上,它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墨点,沉默地标注着过往某个短暂的天文热潮。
四十七小时在高度紧张和密集准备中流逝。熊泰几乎将据点里所有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都擦拭保养了一遍,眼神里的凶光有增无减,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次会面,而是一场注定血肉横飞的厮杀。罗勇颢则陷入另一种焦虑,他试图利用一切能找到的公开或非公开资源调查“Nox”和那个观星台,结果却如同石沉大海,除了确认那地方确实荒废已久、人迹罕至之外,一无所获。这种信息真空反而加剧了他的恐惧,各种最坏的猜测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
一琢是相对最平静的,或者说,他的焦虑内化在了更深的层面。他构建了数套紧急通讯和撤离预案,远程监控着观星台周边仅有的几个公共摄像头(画面大多雪花一片),并反复检查着小刀将要携带的隐蔽式录音和传输设备。他的沉默里,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精密。
小刀则利用这段时间,极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她反复推演会面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从相对友好的信息交换,到最极端的暴力冲突。她知道,恐慌和愤怒都无济于事,唯有绝对的冷静,才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与未知存在的交锋中,捕捉到最关键的信息,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出发的时刻终于到来。天色近黄昏,阴沉的云层低垂,预示着一场夜雨。这次,小刀决定只身前往。这个决定遭到了熊泰的强烈反对,他几乎要以身体挡住门口。
“不行!绝对不行!”熊泰低吼着,胸膛起伏,“小刀姐,这摆明了是鸿门宴!你一个人去,万一出了事,俺……”
“正因为可能是鸿门宴,你更不能去。”小刀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对方深浅未知,如果真有恶意,多一个人只是多一个牺牲品。你留在这里,和一琢、罗勇颢一起,保持通讯畅通,按照预案准备接应。如果信号中断超过预定时间,或者收到我的紧急信号,不要犹豫,立刻启动撤离程序,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她的话像冰冷的铁,砸在熊泰心上。他明白小刀的逻辑,但情感上无法接受。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红着眼圈低下了头。
罗勇颢嘴唇哆嗦着,递过一个看起来普通至极的黑色手环:“小刀姐……这、这个……信号增强和生命体征监测……还有……定位……”
小刀接过手环,熟练地戴在手腕上,拍了拍罗勇颢的肩膀,动作很轻,却让后者几乎要哭出来。
一琢最后检查了一遍设备,抬起头,看着小刀,只说了一句:“保持频道清晰。任何异常,立刻终止。”
小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转身推开了据点那扇沉重的铁门。门外,是灰暗的天光和她孤身一人的前路。她没有开车,选择了一种更不引人注意的公共交通工具与徒步结合的方式,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悄无声息地向着远郊的山丘行进。
当她终于踏上通往观星台的那条杂草丛生、破损不堪的水泥台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风呼啸,吹动着荒草和她额前的发丝,带来夜晚的凉意和一种旷野特有的荒芜感。山顶的观星台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显现,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甲壳类生物化石。
观星台的主体建筑是一栋圆顶结构的水泥房子,墙壁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周围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不知名虫子的窸窣声。
小刀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的杂念压下。她激活了手环的传输功能,同时调整了一下衣领上那颗伪装成纽扣的微型摄像头。
然后,她迈步走了进去。
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和破败。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早已被拆除,只留下一个锈蚀的基座。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砖块和不知名的垃圾。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菌的味道。然而,在圆形大厅的中央,与她预想中黑暗肮脏的景象不同,那里竟然亮着一圈柔和的、仿佛来自某种便携式照明设备的光晕。那光晕的边缘异常清晰,几乎没有散射,像是被一道无形的边界束缚着。
然而,在圆形大厅的中央,与她预想中黑暗肮脏的景象不同,那里竟然亮着一圈柔和的、仿佛来自某种便携式照明设备的光晕。光晕之中,背对着她,站着一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人。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小刀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线条分明、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的疲惫和深刻审视感的脸。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眼神锐利得像鹰,却又奇异地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或者说,是漠然。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冷峻而沉稳的气场。
“你很准时,公孙小刀。”男人开口,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吐字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没有询问,而是直接道出了她的名字,仿佛早已笃定她会来。
小刀没有表现出惊讶,她停在距离对方约五米远的地方,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夜枭?”她直接反问,语气同样平静。
男人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非肯定的回应。“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核心。
“这也是我想问的。”小刀迎着他的目光,“下午的‘帮助’,还有这份邀请。你想要什么?”
夜枭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从小刀的头顶扫到脚底,似乎在重新评估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冷静的女孩。“帮助?”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你确定那是帮助,而不是……一场压力测试下的观察样本?”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小刀心中最深的疑虑。
“观察谁?观察什么?”小刀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观察变量。”夜枭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光晕的边缘,阴影将他半边脸勾勒得更加深邃,“观察在既定的剧本中,突然插入一个意外因素,角色们会如何反应。是遵循惯性,还是……展现出偏离轨道的潜质。”
“剧本?轨道?”小刀捕捉着这些关键词,“谁的剧本?谁的轨道?”
夜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觉得你们与‘彼岸’的对抗,意义何在?”
“自保。求生。或许,还有弄清一些真相。”小刀回答得谨慎。
“真相……”夜枭轻轻咀嚼着这个词,仿佛那是什么有趣的东西,“真相往往有很多层面。你看到的‘彼岸’,或许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支撑这冰山的,是更深、更冷、也更庞大的基座。”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观星台的圆顶,望向无尽的夜空:“你们以为在对抗一个组织,殊不知,可能只是在某个庞大系统运行的缝隙间,偶然溅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水花。”
“系统?”小刀的心脏微微一缩。这个词,与一琢之前的发现,与她自己那种被操控的感觉,隐隐吻合。
“一个追求秩序、效率,厌恶一切不可控变量的系统。”夜枭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小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它构建世界,也定义规则。有时候,你所以为的真实,不过是分辨率足够高的渲染。“‘学院’是它的育苗场,‘彼岸’这类存在,或许是它无意识排泄的废物,或许是它刻意纵容的……清道夫。”
清道夫?小刀想起“彼岸”的行事风格,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如果“彼岸”只是清道夫,那真正的主宰……
“你呢?”小刀突然反问,打断了夜枭带着引导性的话语,“你在这个系统里,扮演什么角色?观察者?还是……另一个清道夫?”
夜枭对于小刀尖锐的反问,似乎并不意外,反而露出一丝近乎赞赏的神色。“我?”他淡淡地说,“一个曾经的系统维护者,如今……或许只是一个对现有秩序产生了一些疑问的……故障检测员。”
故障检测员。这个自称,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的气息。
“所以,你找到我们,是因为我们也是‘故障’?”小刀步步紧逼。
“是因为你们展现出了成为‘故障’的潜质。”夜枭纠正道,“在一次次被设定的‘挑战’中,你们没有按照预期的模式崩溃或顺从,反而……凝聚了起来,甚至开始尝试触碰边界。这很有趣。”
他的话语始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分析实验对象般的冷静。这让小刀感到不适,却也让她获取了关键信息:他们的行动,确实一直在被观察、被评估。
“那么,这次会面,是你的又一次‘检测’?”小刀冷冷地问。
“可以这么理解。”夜枭坦然承认,“我想看看,当你直面‘观察者’时,是会恐惧、愤怒,还是能保持住这份难得的……冷静和质疑的能力。”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一些,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公孙小刀,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以为的自身意志,你的选择,你的挣扎,或许都只是系统庞大数据库里,早已被计算出的某种概率?你所谓的‘弥合’,是否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被安排好的程序?”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撬开小刀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的、不愿被定义的倔强也汹涌而出。
她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夜枭的目光,向前踏出了一步,走到了光晕之下,与他仅隔三步之遥。
“即使是被安排好的程序,”小刀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空旷的观星台内回荡,“运行程序的人,也有权选择……是否要输出一个‘错误’的结果。”
她盯着夜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或者,直接……瘫痪系统。”
一瞬间,夜枭眼中那惯有的平静和审视,似乎被什么东西打破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涟漪。那涟漪中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兴趣”的光彩。
他沉默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刀,仿佛要重新衡量这个“样本”的真正价值。
观星台外,山风更急了,吹动着破损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而台内,两个身影在孤灯下对峙,一场关于命运、系统和自我意志的无声交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