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长春宫紧闭的窗棂,在殿内投下斑驳而寂寥的光影。
德妃刘姝和独自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虽拿着一卷《女则》,目光却久久未曾落在书页之上。
殿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却似乎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沉重与压抑。
自请禁足以来,她每日便是这般,在反思、自责与对未来的茫然中度过。
家族倾覆,妹妹伏诛,父亲问斩……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缚住了她的身心,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规整的脚步声,随即是宫人恭敬的通报声:“娘娘,坤宁宫传来陛下旨意。”
德妃的心猛地一跳,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裁决——是更严厉的惩处,还是……她甚至不敢细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扬声道:“进来。”
传旨太监手捧明黄卷轴,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展开圣旨,用那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声调宣读起来。
当听到“三皇子萧稷迁往长春宫,交由德妃刘氏抚养”时,德妃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愣怔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宣读完毕,太监躬身退下,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德妃却依旧保持着跪听的姿势,久久未曾起身。
阳光照在她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双原本空洞哀伤的眸子里,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混杂了太多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有对那无辜稚子的怜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骤然压上心头的无措与决然。
她明白,这道旨意,远非仅仅是将一个孩子交给她抚养那么简单。
这是陛下和皇后在刘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之后,所能给予她的最大限度的宽容、信任与保全!
他们没有因她姓刘而彻底厌弃她,没有剥夺她抚养亲生女儿的资格,反而将另一个同样流淌着刘家血脉、处境堪忧的皇子送到了她的身边。
这既是恩典,也是一个无比沉重的责任,一个让她得以从家族罪孽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获得救赎与新生的机会!
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绝不能!
德妃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她站起身,扬声唤来彩铃和锦文:“快,替本宫更衣,梳妆。本宫要去坤宁宫,叩谢皇恩!”
她选择了一套颜色素雅、款式庄重的宫装,褪去了往日那些华丽耀眼的钗环,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住连日来的憔悴。
她要让陛下和皇后看到她的决心,看到她的清醒,而并非一味地沉溺于悲伤与惶恐之中。
再次踏入坤宁宫,心境与昨日已截然不同。
她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走到殿中,面向端坐于上的帝后,姿态极其标准而郑重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发出清晰的声响。
“臣妾刘姝和,叩谢陛下、娘娘天恩!”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回荡在寂静的殿内,“陛下、娘娘宽仁,不因罪妇刘氏及逆臣刘垣之过牵连臣妾,反将三皇子稷儿托付于臣妾,此恩此德,重于泰山,臣妾纵万死亦难报万一!”
她微微停顿,目光中充满了决绝与承诺,继续说道:
“臣妾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必当视稷儿如己出,甚至……胜于己出!臣妾定会对他严加管教,循循善诱,悉心教导其诗书礼仪,明辨是非忠奸。过往种种,臣妾绝不会让其知晓分毫,只盼他能忘却前尘阴影,平安康健,无忧长大。臣妾必竭尽所能,引导其向善,使其将来能成为一个正直、仁厚、于国于民有益有用之人,以此……来稍稍弥补、赎还其生母与外祖所犯罪孽之万一!”
她的语气愈发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臣妾余生,别无他求,不再奢望其他恩宠权位,唯愿长居长春宫中,摒弃一切杂念,潜心教养玥儿与稷儿这两个孩子。以毕生之心血,尽抚育之责,导其成才,以此回报陛下、娘娘对臣妾不离不弃、信重托付之天恩!”
这番话,字字泣血,句句千钧。
这不仅是表态,更是她用未来所有岁月立下的承诺。
她承诺会尽全力抹去萧稷身上来自生母和外家的罪恶烙印,给他一个相对干净、温暖的成长环境,让他能够重新开始。
同时,她也彻底斩断了自身对权力、恩宠的最后一丝念想,自愿将活动范围与人生目标局限在长春宫这一方天地内,将全部的心力与希望都寄托在抚养教育两个孩子身上。
这既是她对自身“失察失教”之过的惩罚与救赎,也是她在经历家族巨变、姐妹反目后,所能寻找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心灵寄托与新生之路。
苏晚棠坐在凤座之上,静静地看着下方跪得笔直、眼神却无比坚定的德妃,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她能看到德妃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母性与责任感。
她缓缓起身,步下丹陛,亲自走到德妃面前,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双臂,温和而有力地将她搀扶起来。
“德妃姐姐言重了,快快请起。”苏晚棠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将稷儿交给你来抚养,正是因本宫与陛下深知你的品性与为人,相信你定能不负所托。孩子年纪尚小,心性如同白纸,全赖后天引导。有你这样明事理、识大体的母亲悉心教导,隔绝外界纷扰,稷儿的未来,依旧是大有可期的。”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神色缓和的萧景珩,继续对德妃说道:“至于长春宫的禁足,从今日起便解了吧。日后抚养两个孩子,需要出入宫苑、与各司打交道的地方甚多,总是拘在宫里也不便宜。姐姐日后还需多费心,既要照顾好孩子们的身心,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这轻轻一句“解了禁足”,如同春风化雨,彻底驱散了笼罩在德妃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与不安。
这不仅是恢复了她的行动自由,更是帝后对她彻底放下疑虑、重新给予信任的明确信号!
德妃闻言,眼眶再次湿润,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
她就着苏晚棠的手站起身,再次深深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哽咽却无比真诚:“臣妾……谨遵娘娘教诲!谢陛下、娘娘恩典!”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那个曾经显赫却也充满野心与罪孽的刘家,与那个最终走向毁灭的庶妹,已经彻底割裂,再无瓜葛。
她的世界,从此将安定于长春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这里,有她需要守护的女儿萧玥,有她将要视如己出、悉心教养的“儿子”萧稷。
这里,将是她的救赎之地,也是她余生的全部意义所在。
外面的风雨、权力的倾轧,都已与她无关。
她只想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与责任,将两个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以此回报那高于九天的皇恩,也告慰自己那历经磨难后,终于寻得安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