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达市下起了罕见的小雨,带着几分凉意,打湿了街边的凤凰花叶。
雨丝细密如针,斜斜打在皮卡的挡风玻璃上,晕开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李朴握着方向盘,雨刮器左右摆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单调声响。副驾的萨米抱着个鼓囊囊的工具箱,里面码着设备检修工具和新孵的雏鸡苗,嘴角快咧到耳根:“老板,那马赛村长指定把鸡养得肥肥壮壮的,这次咱们少说也能签五套设备的订单!”
李朴勾了勾嘴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纹路,心里的期待像泡了水的豆子,鼓鼓囊囊地胀着。
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雷打不动跟援建的王强通电话,三句话不离马赛村的情况。
王强每次都说,太阳能板装得顺顺当当,村民跟着技术人员学了两天就上手了,育雏箱的开关拨得比谁都熟练。想到自己的设备能在草原扎下根,让马赛人不用再靠天吃饭,李朴就觉得浑身是劲——这股踏实的成就感,比赚多少先令都让人舒坦。
皮卡驶离市区,雨渐渐收了,天边漏出一抹浅蓝。
公路两旁的金合欢树被雨水洗得发亮,翠绿的叶子上挂着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穿彩色坎嘎布裙的妇女背着竹筐赶路,筐里的野果透着新鲜的红;放牛的孩童看见皮卡,举着树枝追着跑,嘴里喊着“mzungu(白人)老板”——他们总把华人也叫成白人。李朴摇下车窗,带着湿气的风灌进来,裹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
抵达援建工地时,日头已爬得老高,晒得铁皮活动板房泛着白光。
王强正蹲在工地门口抽旱烟,看见李朴的车就赶紧掐了烟,快步迎上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小李,你可来了,有个情况——不太妙。”
李朴心里猛地一沉,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声音都发紧:“怎么了?设备出故障了?”王强摇摇头,往工地里引他,声音压得低:“昨天我去村里送救济粮,一进屯子就愣了——人都走空了!”
“走空了?往哪走了?”李朴的声音都带了颤,攥着车门的手不自觉用力。
王强拉他进了板房,倒了杯晾好的热茶递过来,指尖捏着搪瓷杯沿转了两圈:“旱季要到了,村边那条小河干得见底了,他们跟着水源游牧去了。我问了隔壁村的老人,说往阿鲁沙方向迁了,具体扎营在哪,谁也说不准——马赛人迁徙从不留准信。”
李朴捏着茶杯的手一松,温热的茶水晃出杯沿,溅在手背上也没察觉——心里那股热乎劲,瞬间凉透了。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抓起墙角的工具箱就往马赛村冲。
萨米和姆巴蒂赶紧拎着工具跟上去,王强在后面喊:“路烂得很,开车去快!”李朴没回头,脚步越跑越快——他不信,村长攥着他的手说“一定好好用”时眼神那么真,怎么会说走就走?那些设备,那些雏鸡,还有他满心的指望,怎么能说丢就丢?
通往马赛村的土路被雨水泡得烂泥翻浆,李朴的帆布鞋刚踩进去就陷到脚踝,每拔一步都带着“咕叽”的声响,费力得很。
远处的草原看着还是一片浓绿,可风里已经裹着旱季将至的干燥气息;几只秃鹫在半空盘旋,翅膀绷得笔直,死死盯着地面的动静;先前还飘着炊烟的马赛村落,这会儿静得瘆人,连狗吠声都听不到一丝。
离村落还有几十米,李朴的脚步就顿住了——心,彻底沉到了底。
用枣树枝扎的篱笆倒了好几处,被野风吹得东倒西歪;茅草屋的门敞着,像是张着嘴喘气,里面空荡荡的,地上散落着几根褪了色的鸡毛和破布片;他亲手搭的简易鸡舍还立着,却被掀得歪歪斜斜,育雏箱摔在泥地里,玻璃面板碎成了碴,里面的饲料撒了一地;太阳能板斜靠在篱笆上,线路被扯得乱七八糟,断口处还沾着泥。
“老板……”萨米蹲在泥地里,捡起一块育雏箱的塑料碎片,声音带着哭腔。李朴走到育雏箱旁,慢慢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碎玻璃——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慢慢渗出来,他却没觉得疼。看着地上的设备残骸,心里像被钝刀子割,一下下抽着疼。
姆巴蒂在村里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陶罐,罐口用布塞着:“老板,这是在鸡舍墙角找到的,里面有几个鸡蛋,应该是他们没带走的。”李朴接过陶罐,掀开布一看——里面躺着三个小小的鸡蛋,蛋壳上沾着泥,却还完整。这是那十只雏鸡下的蛋,是他在草原推广设备的唯一念想,也是唯一成果。
“他们哪怕留句话也好啊,怎么能说走就走?”李朴看向跟过来的王强,声音沙哑得像磨了沙。
王强叹了口气,也蹲下来,指了指地上的太阳能板:“马赛人是游牧的根,水源在哪,家就在哪。对他们来说,活下去比啥都重要,你这设备再好用,也不能跟着人迁徙啊——在他们眼里,这就是块带电线的废铁。”
李朴慢慢站起身,望着空荡荡的村落,风卷着泥屑打在脸上。
茅草屋的屋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气,又像是在笑他的天真。
他原以为自己的设备能给他们带去安稳的生计,原以为一句承诺就能换得彼此的信任,却忘了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游牧习性——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哪是一套设备就能轻易改变的。“这一套设备加太阳能板,成本就得五十多万先令。”萨米蹲在旁边,小声算了算,“够咱们卖两百斤鸡蛋,赚小半个月的辛苦钱了。”
“就当……就当是做慈善了。”李朴咬着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比谁都清楚,马赛人一旦迁徙,就不会再回头了。
他挥了挥手,让姆巴蒂和萨米把还没摔坏的太阳能板拆下来装上皮卡——能挽回一点是一点。至于摔碎的育雏箱,只能留在这泥地里,等着被草原的风沙慢慢埋掉。
返回工地的路上,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皮卡碾过烂路的“颠簸”声。
泥水溅在车身上,把原本干净的白色皮卡弄得花里胡哨,像蒙了层灰。
李朴望着窗外的草原,先前觉得生机勃勃的翠绿,这会儿看着只剩一片荒凉。他想起出发前画的推广蓝图,想起跟爱丽丝聊的草原鸡蛋收购计划,想起自己拍着胸脯说“要把设备卖到草原深处”的模样——挫败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老板,别往心里去。”萨米从背包里摸出瓶矿泉水递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咱们去其他定居的村子试试?说不定有不迁徙的人呢。”
李朴缓缓摇头,声音沉得很:“王工说得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都这样,旱季追着水源走,雨季才回来。咱们连人都找不到,推广设备就是空谈。”
回到达市时,天已经黑透了,街边的路灯亮起来,映着行人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李朴把萨米、小林和姆巴蒂叫到设备店的小办公室,桌上摆着刚泡好的热茶。他把草原推广失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敲了敲桌子,眼神亮起来:“咱们换个方向——不再往草原深处钻,重点啃达市周边的农场和小镇。同时扩大养鸡场规模,专供爱丽丝的有机食品店和本地超市,把鸡蛋生意做扎实。”
“老板,达市周边的农场主大多有自己的老设备,咱们怎么挤进去?”小林推了推眼镜,说出了大家的顾虑。李朴从抽屉里翻出份市场调研报告,拍在桌上:“我早就查过了,他们的设备都是十年前的老款,能耗比咱们高一半,产蛋率还低三成。咱们的设备是贵点,但算上省的电费和多产的鸡蛋,半年就能回本,划算得很。”
萨米一拍大腿:“这我熟!达市周边基甘博尼、姆贝亚的商会会长我都认识,都是喝过酒的交情,我去请他们帮忙牵线!”姆巴蒂也跟着拍胸脯:“养鸡场扩大包在我身上!我再招五个踏实的工人,保证鸡苗成活率比现在还高!”看着几人眼里的劲,李朴心里的挫败感慢慢散了——失败不可怕,怕的是站不起来,方向对了,路总能走通。
散会后,李朴带着小林直奔达市周边最大的农场主阿瓦达家——要打开市场,就得先啃下这块硬骨头。
阿瓦达的农场在达市西郊,离市区半小时车程,远远就能看见成片的玉米地。
农场真大,一边种着玉米和蔬菜,另一边圈着个养鸡场,几百只鸡散在地里啄食,瘦得肋骨都清晰可见。阿瓦达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捏着李朴的宣传册翻来覆去看,眉头皱着:“李老板,你这设备吹得天花乱坠,真有这么神?”
“阿瓦达先生,空口无凭,咱们做个试验。”李朴往前探了探身,语气笃定,“我免费给您装一套育雏箱,您挑二十只健康的雏鸡放进去,跟您现在的养法比。一个月后看效果,要是产蛋率没提三成,我把设备拉走,再赔您二十只雏鸡——我以‘朴诚养殖’的招牌担保。”
阿瓦达的眼睛一下亮了,身子往前凑了凑:“这话当真?”李朴重重点头:“绝无虚言。”阿瓦达当即拍了桌子:“好!我信你这一回!要是真有效果,我不仅自己买,周边农场主我都帮你吆喝!”他起身领着李朴往养鸡场走,指着那些瘦鸡叹气:“你看这些祖宗,每天喂不少饲料,下蛋跟挤牙膏似的,一到雨季还闹病,死一片。”
李朴蹲下来仔细看,阿瓦达的鸡舍是铁皮焊的,太阳一晒就像蒸笼,下雨时又漏风;喂食槽是破铁桶改的,饲料撒得满地都是;鸡粪堆在角落发臭,苍蝇嗡嗡乱飞。“您这鸡舍通风差、温度不稳,饲料浪费还招病。”李朴直起身,“用我们的育雏箱,控温、喂食全自动化,这些问题都能解决。”
当天下午,李朴就带着萨米、姆巴蒂拉着设备来了。阿瓦达的农场工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这铁盒子能让鸡多下蛋?”“怕不是骗人的吧!”萨米一边卸设备一边笑:“急啥?一个月后见分晓,到时候请大家吃烤鸡!”工人们听了,都笑着上来搭手搬设备。
装设备时,李朴发现农场的电线老跳闸——通电不稳定。“阿瓦达先生,电压不稳会影响设备运行。”李朴指着跳闸的空开,“我给您推荐一款小型发电机,省油还耐用,价格也实在。”阿瓦达皱着眉算了算:“发电机要多少先令?”李朴报了个数,阿瓦达犹豫了几秒,拍板:“行,一起订了!”
忙到夕阳西斜,设备终于装好了,试机成功的那一刻,育雏箱里的灯亮起来,暖黄的光裹着雏鸡的叽叽声,格外热闹。
育雏箱亮着温暖的灯光,二十只雏鸡在里面欢快地啄食;发电机安安静静立在旁,随时待命;李朴拿着说明书,手把手教阿瓦达和工人操作:怎么调温度、怎么加饲料、怎么清理粪便,一步一步说得明明白白。
“就跟用手机似的,上手特别快。”李朴拍了拍设备外壳,“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离开时,阿瓦达拎着一筐刚摘的甜玉米追上来,硬塞进李朴手里:“李老板,麻烦你了!要是设备真好用,我肯定给你介绍一大帮客户!”李朴接过玉米,笑着应下:“谢谢您的信任,一个月后我再来验收成果。”皮卡驶离农场,夕阳把农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朴从后视镜里看那亮着灯的育雏箱,心里的期待又重新燃了起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输。
接下来的几天,李朴带着小林、萨米跑遍了达市周边的大小小镇,脚不沾地地忙。
基甘博尼、姆贝亚、阿鲁沙周边的小镇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拜访了几十位农场主,也见了不少商会会长。
一开始,大多农场主都跟阿瓦达似的,满脸怀疑,可一听“免费试用、无效赔偿”的承诺,都动了心——没人愿意跟免费的机会过不去。
每到一处,李朴都先拿出设备模型演示,再讲清利弊,条理分明。
“咱们的设备不光能提高产蛋率,更能降死亡率。”李朴指着模型上的通风口,“去年雨季,用老设备的农场鸡死亡率普遍超三成,而用我们设备的,不到百分之一。”这话一出,农场主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细节——雨季鸡瘟是他们最头疼的事。
跑市场的间隙,李朴抽时间去了趟爱丽丝的有机食品店。店里挤满了人,不少客户手里都攥着“朴诚鸡蛋”的包装盒,排着队等补货。
爱丽丝从收银台后走出来,笑着冲他摆手:“李,你的鸡蛋太受欢迎了,每天刚上架就抢空!要是你的养鸡场能扩大规模,我能把你的鸡蛋卖到其他城市的分店去。”
“正有此意!”李朴眼睛一亮,“我已经在达市东郊租了块地,下个月就动工扩建,到时候每天的供应量能翻一倍。”
爱丽丝拍了下手,眼里闪着光:“太棒了!我这就联系坦噶和桑给巴尔的分店,让他们预留货架,就等你的鸡蛋了!”
扩建养鸡场的事,李朴早跟老陈、张伟合计过了,俩人都愿意搭把手。
老陈拍着胸脯说负责建材运输,保证材料准时送到;张伟则帮着联系了本地靠谱的建筑队,都是盖过鸡舍的老手。
“小李,扩大规模是好事,但防疫这块绝不能马虎。”老陈特意叮嘱,“鸡舍消毒、雏鸡防疫,一步都不能省,我吃过这亏。”
张伟也跟着补了句:“建筑队我给你把过关了,干活麻利还实在,不会偷工减料,你放心。”
日子过得飞快,一个月的约定转眼就到。李朴带着萨米,拎着检修工具就往阿瓦达的农场赶。
刚到农场门口,就看见阿瓦达举着个竹篮往这边跑,脸上的笑都堆不下了:“李老板!你快看!”竹篮里装满了圆滚滚的鸡蛋,蛋壳光滑锃亮,比普通鸡蛋大一圈。“这一个月,就这二十只鸡,下了三百多个蛋!比我之前五十只老鸡下的还多!”阿瓦达激动得声音都发颤。
李朴跟着阿瓦达走进鸡舍,育雏箱里的鸡长得油光水滑,羽毛发亮,正围着食槽欢快地啄食,精气神十足。
再看旁边用老办法养的鸡,瘦得脖子都细了,缩在角落里打蔫,下的蛋也小得可怜。
“而且死亡率是零!”阿瓦达拍着育雏箱,声音洪亮,“这一个月,一只鸡都没病没灾!我早就跟周边几个农场主说了,他们都等着看效果,这会儿估计都在外面候着呢!”
果然,阿瓦达一喊,外面就进来三个农场主,手里都攥着李朴的宣传册。当天,阿瓦达就签了五套设备的订单,另外三个农场主也各订了两套,订单来得又快又扎实。
李朴捏着订单,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满是欣慰——这次,他选对了路。
离开农场时,萨米坐在副驾上,笑得合不拢嘴:“老板,还是你有远见!城市周边的市场就是比草原好做!”
李朴握着方向盘,望着窗外掠过的玉米地,缓缓点头:“非洲的水太深,光有一腔热血不行,得摸准路子再走——找对方向,才能走得稳、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