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了,防空洞里的光线依旧昏黄。沈心怡蜷在硬板床边缘,脊柱深处的钝痛像把生锈的锉刀来回拉扯。每次呼吸都扯着肋间肌,火辣辣地疼。临时医疗点是从防空洞网络隔出来的小间,空气混着消毒水、铁锈和若有若无的氨水味儿。顶灯滋啦抽风,在斑驳混凝土墙上投下抖动的影子。
陆小凡瘫在对面行军床上,断腿裹着厚绷带肿得发亮。紫黑皮肉绷得透明,脓血渗出来洇开深色痕迹。脸色灰白,嘴唇干裂起皮,浑浊眼珠半阖着空茫望天花板上某块剥落的墙皮。只有胸口微弱起伏证明他还喘着气。沈心怡伸手探他额头,滚烫。指尖触到皮肤时,陆小凡喉管里挤出带血沫的嗬嗬声没睁眼。
李建国靠在门边阴影里,环卫工外套脱了,只穿染血工字背心。肋下绷带缠得乱七八糟,暗红血渍干成硬块。手里捏着半截烟没点,就那么捻着。浑浊眼珠盯着地面某处虚无,腮帮咬肌绷得死紧。外面隐约传来地下水滴滴答答声响,衬得洞里死寂。“瘸子烧了一整夜。”沈心怡嗓子哑得厉害,喉头铁锈味没散尽,“再不用正经抗生素,腿保不住。”
李建国没吭声,指关节捏得发白。半晌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到伤口闷哼一声。“我去搞药。”话音没落人已经掀开厚重防尘帘钻出去。帘子落下时带进阴冷的风,吹得顶灯晃了晃。沈心怡闭眼,脊柱灼痛让她眼前发花。摸索着抓过床头裂屏平板,指尖划过冰冷外壳。屏幕滋啦亮起幽光,卡在周正阳微笑的档案照片上。
数据流后台无声滚动,北纬34-09坐标点像垂死萤火虫的光固执跳了一下。她吸气把平板搂进怀里,冰凉金属硌着肋骨。陆小凡突然动了动。染血手指无意识抠身下粗糙床单,刮出浅浅一道痕。“鲸鱼……”喉咙里滚出破碎气音,浑浊眼珠转动焦距涣散,“老李……筒子楼……”
沈心怡猛地坐直,脊柱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陆小凡?”凑近些压低声音,“你说什么?”瘸子空茫瞳孔映出她惨白的脸,又像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涂鸦……褪色了……”断断续续咳带出血沫子,“YF……070……”沈心怡指尖猛地收紧。平板屏幕冷光映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筒子楼后巷那片褪色鲸鱼涂鸦……旁边歪扭刻着的数字……李建国递烟时指根旧烫伤纹路……碎片在她灼痛脑髓里疯狂碰撞。低头飞快划开平板加密层,调出旧城区建筑档案。斑驳数据流中筒子楼变电箱锈蚀铁门照片跳出来——模糊涂鸦边缘,鲸鱼轮廓与李建国指根疤痕严丝合缝。
脚步声响起。李建国掀帘子进来手里拎着脏兮兮医疗包,印着镜州精神卫生中心标志。“搞到了。”把包扔到沈心怡脚边声音粗嘎,“从西区黑诊所弄的,干净。”沈心怡没动,抬头死死盯着他。“老李。”声音发颤,脊柱里钝锯来回拉扯,“YF-070是谁?”
李建国动作猛地僵住。捻着烟的手指停半空,浑浊眼珠里什么东西碎裂又迅速凝固。缓缓转头看向床上意识模糊的陆小凡,喉结艰难滚动一下。“……瘸子说的?”沈心怡把平板屏幕转向他。冷光里鲸鱼涂鸦和李建国指根疤痕对比图刺眼并列着。“十二年前,‘衔尾蛇’结案前夜。”一字一顿,脊柱灼痛让每个字像从牙缝挤出来,“你也在现场。不是卧底,对不对?”
李建国没说话。慢慢走到陆小凡床边蹲下身,染油污大手轻轻拂过瘸子滚烫额头。阴影盖住大半张脸,只有喉结在微弱光线下剧烈滑动。“……那晚我弟当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从很远地方飘来,“Gh-Zero项目第一次失控……数据风暴……他就在核心控制室。”
沈心怡呼吸一滞。脊柱深处烧红的针猛地搅动,幻听里王皓嘶吼和父亲调试服务器的背影再次搅成一团。“他们对外说……意外。”李建国扯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内部报告写……操作失误引发能量反噬。狗屁。”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吱响。“是周正阳……他强行启动未经测试的协议层……我弟……他们连尸骨都没找全。”
陆小凡在床上不安扭动,断腿蹭过粗糙床单带起压抑抽气。“……哥……”混沌呓语,染血手指痉挛抓向虚空,“货运塔……冷……”李建国一把抓住他胡乱挥舞的手握紧。那双粗粝手微微发抖。“我找了他妈十二年。”声音嘶哑像破锣,“装疯卖傻,混进环卫系统,就为摸清那帮孙子怎么抹掉所有痕迹……YF-070……”抬起眼,浑浊眼珠里血丝密布,“是我弟当年的临时工号。他们连这个都想从记录里彻底清除。”
沈心怡喉咙发紧,铁锈味翻涌上来。看着李建国锁骨下方蜿蜒扭曲的旧疤,和周正阳耳根后的波浪纹烫伤如出一辙。“所以你早就知道‘校正者’……”李建国惨然一笑。“知道?我他妈差点成了他们一员!”猛地扯开领口露出更多陈年旧伤,那些疤痕在昏黄灯光下如同扭曲烙印,“周正阳找过我……说可以给我‘真相’……代价是成为他们的‘清道夫’。”看向陆小凡眼神复杂,“……直到我发现,他们连瘸子这种愣头青都想拖下水。”
陆小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断腿不受控地抽搐。沈心怡扑过去按住他,指尖触到他颈动脉疯狂的跳动。“……货运塔……”瘸子眼球上翻,喉咙里挤出破碎音节,“……蓝光……你推开了我……”李建国身体猛地一震。俯身几乎贴在陆小凡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恳求:“瘸子,看着我。”
陆小凡混沌视线艰难聚焦落在他脸上。那些被强行覆盖的记忆碎片在高烧和创伤下疯狂翻涌。“那晚在货运塔……”李建国每个字都像淬了血,“不是我引爆的冷冻液管道。”死死盯着陆小凡眼睛,“是周正阳的人……他们想灭口……我推开你,是想把你撞离爆破点……”
陆小凡瞳孔骤然收缩。浑浊眼珠里什么东西裂开了,那些被篡改的画面、扭曲的指控、彻骨的背叛感……像冰面一样寸寸碎裂。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有大颗眼泪混着血沫从眼角滚落砸在脏污枕头上。李建国粗糙手指抹去他脸上的血泪,动作笨拙却轻柔。“对不住……”老警察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把你卷进来……”
陆小凡猛地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断腿因用力渗出更多脓血,但浑不在意,只是死死瞪着李建国,嘴唇哆嗦着最终挤出几个气音:“……龟孙子……不早说……”李建国反手握住他,握得指节发白。防空洞里一片死寂,只有顶灯滋啦的电流声和远处水滴单调的敲击。
沈心怡看着这两人,脊柱深处的灼痛奇异地缓和了些。她低头划开平板调出全球神经网的残存数据流,那些幽绿的光点在屏幕上无声搏动。“周正阳跑了。”轻声说,指尖划过屏幕上鹿特丹港的标记,“但他的网络还在。”李建国缓缓直起身,浑浊眼珠里重新凝聚起某种冷硬的光。“跑不了。”抹了把脸,油污和血垢混在一起,“账一笔一笔算。”
陆小凡挣扎着想坐起来,沈心怡按住他。“瘸子你消停点!”吼了一句,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陆小凡咧了咧干裂的嘴,血沫子挂在嘴角。“……腿瘸了……又不耽误……咳……骂人……”浑浊眼珠转向李建国,又看看沈心怡,“……接下来……干他娘?”沈心怡没说话,把平板转向他们。屏幕冷光映着三人苍老或年轻的脸庞,上面是高远信号最后消失时捕获的加密坐标集——分散在全球不同角落,如同神经末梢般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活着出来。”重复着那条匿名信息,指尖在冰冷屏幕上收紧,“有人等着。”
防尘帘外,地下水滴声依旧。但某种新的东西,正在这腐锈与血腥的空气里悄然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