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神都的马车走得很慢。西辞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轻叩着木框,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那些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农妇正弯腰捡拾遗漏的谷穗,孩童们追逐着田埂上的蝴蝶,笑声像碎银般撒了一路。
“以前在西疆,我们的田埂上也会长这种蓝紫色的小花。”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药师们说,这种花能安神,晒干了泡茶,能让人忘了烦心事。”
墨守成正低头翻阅楼主交给他的卷宗,闻言抬头:“你还记得西疆的样子?”
“怎么会忘。”西辞笑了笑,眼底却蒙着层水汽,“我被关进锁妖楼时才七岁,可阿娘教我认的药草,阿爹刻的木鸢,还有晒谷场上的歌谣,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朵莲花,纹路被摩挲得发亮,“这是我阿爹给我的,他说莲花开在污泥里,却能干干净净地活着,让我也学莲花。”
郑沐阳凑过来,裂山刀往地上一顿:“那太傅老匹夫,老子非劈了他不可!”
柳难正在核对李虎书房找到的账册,闻言摇头:“太傅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没有确凿证据,怕是动不了他。”账册上记载着三十年前的军饷流向,其中几笔大额支出被标注为“特殊用度”,收款人一栏写着个模糊的代号——“莲”。
“‘莲’就是残莲教。”西辞瞥了眼账册,“当年太傅用军饷收买了我们当中的叛徒,让他诬陷其他药师下蛊,那叛徒后来成了残莲教的初代教主,也就是红裙女子的师父。”
墨守成指尖在卷宗上划过,停在先帝的画像旁。画像上的先帝面容威严,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卷宗里记载,太上皇昔年修为难进,性情暴躁,四皇子因牵涉鲁王谋反案被废黜,圈禁在皇陵,三年后外出采买,遇悍匪身亡。
“四皇子的死,恐怕也不简单。”柳难突然开口,他正低头用朱砂笔在黄符上勾勒纹路,符纸泛着淡淡的金光,“我查过皇陵的旧档,四皇子外出前三天,太傅曾去探望过他。”
马车行到一处驿站时,阮南叶带着书册追了上来,发丝被风吹得散乱,脸上还沾着灰尘:“查到了!四皇子没死!”她将书册摊开,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布告,是三十年前边陲小镇的寻人启事,画上的男子眉眼与四皇子极为相似,“天机阁的星象显示,四皇子当年被太傅派人追杀,是西疆药师救了他,现在隐居在‘落星湾’。”
西辞猛地攥紧木牌,指节泛白:“是阿爹他们!当年阿爹说救了位贵人,让我们好好保护他,原来……”
墨守成合上卷宗:“改道去落星湾。”
落星湾在神都东南的海岸边,因传说夜晚有流星坠入海湾而得名。湾边的渔村炊烟袅袅,渔民们正将刚打上来的海鱼摊在沙滩上晾晒,咸腥的海风里混着鱼干的香气。
村口的老榕树下,坐着个钓鱼的老者,蓑衣上沾着海草,手里的鱼竿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来,眉眼间虽刻满皱纹,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俊朗——正是布告上的男子。
“我等你们很久了。”老者收起鱼竿,鱼钩上空空如也,“太傅的人上个月来过,问我要不要回神都‘享福’,我没答应。”
“您就是四皇子?”墨守成问道。
老者点头,从蓑衣里摸出个龙凤玉印,印上刻着“雍”字,:“我叫周雍。当年鲁王谋反,我被裹挟其中,本是遭人陷害,却被太傅趁机罗织罪名,若非西疆药师舍命相护,早已成了刀下亡魂。”他看向西辞,眼中满是愧疚,“是我连累了你们。”
西辞摇头:“阿爹说,救人是本分,从没想过回报。”
周雍叹了口气,说起当年的事:“父皇当年修为难进,放开了权柄,却错信了人,当年宰相王珏,王玉璞为天下,借我楚阳神朝昌盛之国运举家驰援临渊城后,朝政被太傅把持。鲁王谋反案本是太傅一手策划,他趁机清除异己,我因曾弹劾他贪墨军饷,便成了他的眼中钉。那些西疆药师,其实是发现了他与妖族私通的密信,才被灭口的。”他从鱼竿里抽出个符纸包,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信件,“这是当年太傅与妖族的密信,上面有他的私印。”
墨守成接过信件,破妄之力探过,信纸上浮现出淡淡的灵力残留,之前他竟然也没有察觉到鱼竿里有东西,那符纸包并非凡俗。
这些灵力残留正是太傅独有的“玄冰气”。
信中约定,蛮族在秋收后进攻镇妖关,太傅在神都内应,事成后平分西疆土地。
“原来太傅不仅想掩盖鲁王案的真相,还想勾结蛮族叛乱。”柳难脸色凝重,“难怪他要养食魂兽,怕是想借妖兽之力攻破镇妖关。”
周雍望着远处的海湾,夕阳正沉入海面,将海水染成金红:“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当年他没能借鲁王通妖谋反案彻底掌控兵权,如今就想借蛮族之手,毁掉镇妖关,再以‘平叛’为名掌控兵权,最后……”
“最后逼宫篡位。”墨守成接话道,心头豁然开朗。残莲教、太子、食魂兽、蛮族……所有线索终于串成了完整的链条,而太傅,就是那个在幕后转动齿轮的人。
就在这时,渔村外传来马蹄声,数十名黑衣人身着蛮族服饰,手持弯刀,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脸上带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蛮族少主——当年与李虎抢烤羊腿的那个。
“周雍,那位大人让我来送你上路!”独眼汉子嘶吼着,弯刀劈向周雍,刀风带着股血腥气。
郑沐阳怒吼一声,裂山刀迎了上去,两刀相撞,火星四溅。“老子早就想会会蛮族的杂碎了!”
墨守成护着周雍和西辞后退,观心独尊剑出鞘,金光将袭来的黑衣人逼退。柳难软剑如灵蛇般游走,王一飞则迅速后退几步,指尖夹着三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敕!”
符纸化作金芒射向黑衣人群,炸开的光焰中,几名黑衣人瞬间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独眼汉子见状怒喝,挥刀劈开郑沐阳的攻势,转身就要冲向王一飞,却被对方提前甩出的一张符纸贴在胸口。那是张“真言敕令符”,边角还沾着淡淡的血迹——是王一飞当年在北境斩杀三头雪妖后,以军功向钦天监换来的高阶符箓,能强行破除心魔,逼出真话。
符纸贴在独眼汉子胸口的瞬间,他浑身剧烈一颤,眼神突然变得呆滞。王一飞缓步上前,声音低沉而有力:“说,太傅何时动手?”
独眼汉子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机械地开口:“下个月初一,蛮族十万大军进攻镇妖关,太傅在神都以祭祀为名,引万妖谷妖兽入城,同时策反禁军,控制皇宫。”
“还有谁是同党?”王一飞追问。
“秦王……秦王周安已答应内应,他的亲兵营藏着蛮族送来的蚀心蛊……”话未说完,独眼汉子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胸口的符纸“砰”地炸开,他七窍流出黑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血契咒的反噬终究还是来了。
周雍看着独眼汉子的尸体,脸色凝重:“下个月初一也是鲁王处斩之日,他选这一天,是想让这场叛乱染上‘天意’的幌子。”
***回到神都时,秋收祭典的余韵还未散去,朱雀大街上的灯笼依旧亮着,只是百姓的脸上多了些不安。龙骧卫在街上巡逻的频次明显增加,铠甲的寒光映着人们凝重的脸。
周棣正在金銮殿上与太傅对弈,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局势胶着。太傅捻着白子,手指上的玉扳指泛着冷光:“六殿下最近似乎很清闲,竟有兴致下棋。”
“再忙也得歇口气。”周棣将黑子落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世人皆知他是先帝第六子,却无人知晓,他本是长子,当年为避祸才自请降为六皇子,蛰伏多年只为今日,“不像太傅,既要管着户部的钱粮,又要操心边防的军务,真是辛苦。”他瞥了眼殿外,墨守成一行人正站在丹墀下,“哦,说曹操曹操到,墨少侠他们回来了,想必带了好东西。”
太傅的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随即恢复如常:“不知墨少侠此行有何收获?”
墨守成上前一步,将密信、账册、卷宗一一呈上:“启禀陛下,王上,臣等查到三十年前鲁王谋反案真相,是太傅勾结蛮族,构陷四皇子,诬陷西疆药师,如今更是计划在初一谋反!”
金銮殿上,昔年五皇子、如今的皇帝周仙端坐龙椅,脸色苍白如纸,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龙椅扶手。他已垂垂老矣,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看向太傅的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忌惮。太子周明轩侍立在侧,年轻的脸上满是震惊,显然从未想过太傅会有如此野心。
太傅冷笑一声,将白子重重落在棋盘上,震得几颗棋子翻倒:“一派胡言!墨守成,你勾结妖女,伪造证据,意图构陷老臣,该当何罪!”他周身灵力骤然暴涨,十一境灵修的威压席卷大殿,地砖上甚至浮现出细密的裂纹,“来人!将这妖言惑众之徒拿下!”
殿外冲进来数十名禁军,却被早已待命的龙骧卫拦住。周棣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从袖中摸出个水晶球,灵力注入后,球中浮现出影像——正是王一飞用真言敕令符逼问独眼汉子的画面,虽然最后符纸炸开,但“初一”“十万大军”“秦王内应”等字眼清晰可闻。
太傅的额头渗出冷汗,十一境的灵压却愈发凛冽:“这水晶球是幻术!陛下莫要被迷惑!老臣对楚阳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他眼角的余光扫向殿门方向,厉声喝道:“周安!事已败露,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话音未落,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秦王周安大步走入。他身着银甲,肩上竟扛着颗巨大的头颅——头颅上覆盖着灰褐色的鳞片,双眼圆睁,獠牙外露,正是蛮族的十二境蛮祖!
“动手?”周安将蛮祖头颅往地上一扔,沉闷的响声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他看着太傅,嘴角勾起抹嘲讽,“李嵩,你当本王真要与你同流合污?本王虽想当皇帝,却还不屑用你这种勾结蛮族的下作手段。之前应承你,不过是糊弄你玩呢!”
太傅如遭雷击,浑身一僵。他精心布局三十年,甚至不惜引十二境蛮祖入境,全靠秦王内应这步棋兜底,可如今……蛮祖已死,秦王反水,他竟成了孤家寡人!
“不——!”太傅眼中迸发出疯狂的光芒,周身灵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暴涨,显然是要自爆丹田,拉着满殿人陪葬,“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活!”
“放肆。”周棣的声音平淡无波,他只是随意抬手,掌心便浮现出一道金色的龙纹。龙纹飞出,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太傅暴涨的灵力牢牢锁住。太傅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捏紧,灵力在体内疯狂冲撞,却连一丝火花都炸不出来,最终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地,眼中只剩绝望。
“你……你不是六皇子……”太傅看着周棣掌心未散的龙纹,突然想起先帝当年对长子的评语——“龙凤之姿,天纵之资”,喉头一阵腥甜,喷出大口鲜血。
周棣没理会他的震惊,只是对龙骧卫道:“拖下去,关进天牢,等候发落。”
龙骧卫上前将太傅按住,拖下殿去。周仙望着周雍,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声音苍老而颤抖:“四哥……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雍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安好,臣便无憾。”
太子周明轩扶起周雍,郑重行礼:“四皇叔,当年之事,侄儿虽年幼,却也听闻过些许,今日真相大白,定要为您和西疆的冤魂昭雪。”
周棣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开,笑道:“好了,尘埃落定,该喝庆功酒了。”他从殿后拎出一坛酒,正是那坛“醉流霞”,“墨少侠,说好的,本王请客。”
墨守成接过酒坛,与柳难、郑沐阳、王一飞相视一笑。阳光透过殿门的朱漆,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卷宗上,照在西辞的木牌上,也照在每个人带着笑意的脸上。
数日后,西辞望着朱雀大街上的百姓。他们正在议论太傅被擒的事,有人欢呼,有人落泪,更多的人在收拾行囊,准备回西疆都是曾今幸存的西疆药师一脉人。
一个孩童举着风车跑过,风车转动的声音像极了西疆晒谷场上的歌谣。
“阿爹,阿娘,你们看,莲花开了。”西辞轻声说,手中的木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金銮殿的铜钟敲响了,声音悠远而庄重,传遍了神都的大街小巷。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希望,带着安宁,也带着无数人用正义与勇气守护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