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手指从税册的页角移开。烛火在竹简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那影子随着他翻页的动作轻轻一跳。
他放下陇西郡的文书,拿起案边那枚真银半两,在掌心滚了两圈。凉意贴着皮肤,像一条细小的蛇往袖口里爬。
钱是刀,可刀得有人铸。
他把银币放在灯下看了片刻,又推到一边。赵高能控制矿,能私铸伪币,是因为他握住了工匠。骊山百万役夫,多少是被强征来的匠人?如今六国已灭,那些散落民间的墨家支脉,还在躲秦。
不能再靠旧制征发。那只会把人逼走。
殿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落地轻稳。门推开时,一股夜风卷着药草味吹进来。
云姜站在门口,披着鼠皮裘,发间银簪闪了一下。她没说话,走到案前,将一卷羊皮放在竹简堆旁。封口用蜂蜡压着八角纹印。
陈砚破开封,展开图纸。
线条密布,结构精密。标注写着“连弩水车·第三改型”,下方一行小字:“天下将乱,机括当为民用。”落款无名,只有一枚墨色指印。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这不是兵器图。是能把水流转化为动力,带动织机、磨坊、鼓风炉的机关。若能在关中推广,农耕效率可提三倍不止。
但画这图的人,不敢署名。
他知道是谁——墨家巨子传人。他们怕秦,怕被征为军械,怕再建一座焚工的骊山。
他抬眼看向云姜,“你从哪得的?”
“一个哑医送来的。他在城西驿馆熬药三天,一句话没说,留下这个就走了。”
陈砚点头。这是试探。他们想知道,秦王要的是杀器,还是活路。
他提起笔,在空白竹简上写下一则诏令。不称“征发”,写“归秦”;不说“服役”,写“共治”。每一句都避开旧律用词,不用“令”“召”“拘”,而用“请”“迎”“同建”。
写完,他递给云姜,“你拿去誊清,加印少府监玺,今夜就发往齐楚魏三地。凡持墨家信物者,皆准入秦。”
云姜接过竹简,指尖在“共治”二字上停了一瞬。她抬头看他一眼,转身出门。
风再次吹动帘幕,烛火晃了晃。
陈砚刚要把图纸收起,殿外甲胄声骤响。
章邯大步走入,肩头带尘,铁甲未卸。他双手呈上一封军报,“启禀陛下,近半月,齐、楚、魏三地共失工匠三百二十七人,家属四百余口。据细作回报,项氏私兵已在泗水设卡,拦截欲西行者。”
陈砚翻开军报,目光扫过名单。
这些名字他认得。鲁地张氏,善造水力纺车;楚南李家,精通青铜齿轮联动;还有三人,曾在骊山参与过始皇陵机关设计。
若这些人落入项羽手中,不出一年,楚军就能建出自动连弩阵。每轮齐射,可覆百步方阵。
他合上军报,“函谷关守将何在?”
“已下令,凡持墨家信物者,一律放行。沿途驿站供粮秣,由少府直拨。”
“不够。”陈砚站起身,“传令武关、峣关、大散关,同步执行。另派郎中令卫队,分三路接应。每批工匠抵京,直接护送至章台宫偏殿。”
章邯抱拳,“是。”
他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陈砚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是一具改良浑天仪。与旧式不同,它内部加了七组齿轮,能自动演算节气,投影雨量分布。
“你带上这个。若遇工匠犹豫,就把这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本县要的不是杀器,是要让农夫知道何时下种,妇人知道几月织布的机关。”
章邯接过木盒,低头退出。
殿内重归安静。
陈砚坐回案前,把连弩水车图铺在中央,开始拆解结构。他取来新竹片,一笔一笔画出可简化制造的部件,标出可用关中常见材料替代的零件。
他要在三天内,拿出一份能让普通匠人看懂的施工图。
夜渐深。
子时刚过,偏殿传来通报:第一批工匠已到。
陈砚起身,未穿冕服,只披深衣,亲自迎出。
十二人立于殿中,皆布衣草履,面有风霜。为首老者须发尽白,手捧一具木制水轮模型,指节因常年劳作而变形。
“诸位远来辛苦。”陈砚亲自斟茶,“本县不问过往,只问将来。”
老匠人低头,“我们……只是怕再入牢笼。”
“骊山之事,不会再有。”陈砚指向章邯带来的浑天仪,“你们看这个。”
他旋动机关,齿轮咬合,星轨缓缓转动,投影出明年春分前后关中各地降雨趋势。
“这机器能算出什么时候该种麦,什么时候该收棉。本县要你们造的,是这样的东西。不是攻城梯,不是连弩,是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器物。”
老匠人颤抖伸手,触碰投影中的光点。那光映在他脸上,像一道久违的河。
他忽然跪下,其余十一人跟着跪倒。
“若真如此……我等愿献所学。”
陈砚扶起他,“不必跪。从今日起,你们不是役夫,是匠师。”
他当场提笔,写下“匠户自治条例”第一条:凡入秦墨家工匠,免赋役,授田二十亩,子女可入工学堂,病由太医院专治。
老匠人 tear 滑落,伸手入怀,取出一张泛黄盟约,投入殿角火盆。火光腾起,照亮他眼角深深的纹。
其余人纷纷效仿,烧毁旧誓。
陈砚看着火焰,低声对身边内侍说:“拟旨,设‘匠籍营’,隶属少府直辖,不入民册。即刻遣人赴函谷关外择地建营。”
数日后,函谷关急报送达。
三百工匠携家属千余人,已于昨夜丑时抵达关前。人人胸前挂木牌,内嵌青铜齿轮,为墨家信物。
守将依令放行,引至关外新建营地。
陈砚批红:“准。”又亲书“技通天地”匾额,遣快马送往。
他摊开地图,在匠籍营位置画了个圈。突然,目光停在营地西南角。
那里有一处水井,标记为“官供”。
他皱眉。这么大的营区,只设一眼井?万一被投毒,千人难救。
他提笔在井旁画了个叉,写下:“换水道,引渭水暗渠,每日三更换流。”
又召来影密卫,“派人盯住那口废井。若有生人靠近,不必抓,放他走。但所有人饮水,全部改走新渠。”
他知道,赵高的鼻子灵。工匠入秦,他必会派人混入。与其清查,不如放饵。
他正要合上地图,忽见一页附录。
云姜交来的《求匠诏》副本背面,多写了一行小字:“准入标准:凡能独立完成齿轮咬合调试者,列为上匠;通水利者,优先安置。”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
这不是诏令内容。是云姜自己加的。
她已经开始想怎么用人了。
陈砚提笔,在下面写了一句:“另设‘女匠堂’,凡女子通机关术者,同授田,同入工学堂。”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首任教习,由云姜兼领。”
窗外,天光微亮。
他把地图推到一旁,拿起新送来的竹简。是匠籍营的首批人员名录。
翻到第三页,一个名字停下他的动作。
“张五,原籍鲁地,特长:陨石金属熔接。”
陨石?
他记得,骊山地底挖出过黑铁,遇火泛蓝光,极难熔。赵高曾用它铸匕首,说是给扶苏的礼物。
而这人,会熔接。
他把名字抄下,放入袖中密格。
这时,门外内侍低声通报:“韩谈求见,在殿外候命。”
陈砚没抬头,“让他等。”
他继续翻名录。
直到最后一页,他停下。
名录末尾,多出一行未编号的小字:
“丙位七号井,取水者每日辰时到,共三人,轮换制。水质清,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