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籍营的火光冲天而起时,陈砚正站在咸阳宫案前。他刚放下笔,门外脚步声急促逼近。一名侍卫跪地禀报:“匠籍营丙位七号井附近起火,火势已蔓延至水车工坊。”
陈砚没有抬头。他盯着桌上的布防图,手指在“丙位七号井”位置轻轻划了一下。那处他昨夜才画了个圈,墨迹未干。
“传令章邯,率玄甲军即刻赶赴匠籍营,封锁四门,不得放一人出入。”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落下。
又对另一名影密卫道:“召韩谈入宫,带刑具箱。”
话音落,他转身取下墙边青铜浑天仪,放入木匣。这东西最近总出问题,齿轮卡顿,星轨偏移。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查机关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匠籍营外尘土飞扬。章邯披甲持剑,身后三百玄甲军列阵压境。火还在烧,浓烟滚滚,工匠们被驱赶到空地处,三五成群蹲在地上,脸上沾着灰。
章邯一挥手,士兵分队进入残墟搜查。他自己直奔火场中心。焦木堆里露出半截齿轮轴,正是昨日那枚有毒轮的同款结构。他蹲下身,拨开碎石,发现一块烧得发黑的腰牌。
腰牌表面刻着一道隐纹,像蛇盘绕。他认得这个标记——非官制,是赵高私设影密卫中的暗探信物。只有最核心的卧底才配有。
他把腰牌收进袖中,起身下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未登记者不准离队。伤者送医,死者名录速报。”
此时韩谈也到了。他没穿官服,只着深色短袍,背着一个皮质刑具箱。他先看了一圈人群,然后走向被绑在木桩上的男子——那人满脸烟灰,右臂有烫伤,被抓时正在翻墙。
“你叫什么名字?”韩谈问。
男子闭嘴不答。
韩谈也不恼。他打开箱子,取出一根细铁针,在火把上烤了烤,然后贴近男子耳后皮肤。男子猛地一颤,但仍咬牙不出声。
“你在匠籍册上登记的是‘李六’,可陇西郡送来的原始名单里,没有这个人。”韩谈低声说,“你用的假名太随意了。真正的流散工匠,不会选这么普通的字号。”
男子眼神微动。
韩谈继续道:“你潜伏的位置,正好是丙位七号井供水口。那里本该由张五负责检修,但他今日迟到。你顶替了他的班。”
他说完,从怀中抽出一张纸,展开给男子看:“这是你接班时签的字。笔顺从左到右,是楚地写法。而秦吏写字,皆从右起。你不是秦人,也不是工匠。”
男子忽然冷笑一声。
韩谈却不动怒。他合上纸,淡淡道:“你若想死,随时可以。但你要知道,死得太容易的人,往往什么都带不走。”
话音未落,男子嘴角抽搐,头一仰,喉间发出闷响。韩谈立刻扑上前,一把掐住他下颌,但已经晚了一步。
章邯就站在旁边。他早注意到男子说话前舌头有轻微弹动,像是在调动某处机关。见状立即拔剑,剑尖疾出,挑向对方口腔。
“叮”一声轻响,一枚细如米粒的金属片飞出,落在地上冒起白烟。
章邯收剑入鞘。“毒牙藏在舌根下,做得挺巧。”
韩谈松手,男子瘫软倒地,口角渗血,但还活着。
“带回地牢。”韩谈说,“等陛下亲自审。”
两人并肩走出工坊废墟。章邯低声道:“这人背后一定有人指挥。单靠一个密探,不可能精准选在今晚动手。”
韩谈点头。“火源在井房角落,那里堆着备用油布和竹筒。点火的人熟悉内部布局,而且知道我们今晚会集中查验南迁名单。”
他们走到临时指挥帐前,陈砚刚好骑马抵达。他没下马,只抬眼扫过现场。
“死了几个?”
“三人,都是救火时被塌梁砸中。”
“工匠清点完毕了吗?”
“除两名失踪者外,其余都在。”
陈砚沉默片刻,翻身下马,走进帐内。桌上摊着南迁名单,红笔勾出了十几个名字。
“这些人都有问题。”他说,“不是身份造假,就是技能不符。比如这个‘王石’,自称擅长铸炉,可他的手没有常年握锤留下的茧。”
韩谈站在一侧,“是否全部拘押?”
“不行。”陈砚摇头,“抓一批人容易,但会吓跑剩下的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稳定,不是清洗。”
章邯问:“那如何处置?”
陈砚拿起笔,在名单上划了几道线。“把这些有疑点的,全部编入南越工程队。名义上是重用,派去修岭南水渠。路上由玄甲军护送,实则全程监控。”
韩谈明白过来。“让他们动,我们才能看清谁在联络,谁在传递消息。”
“对。”陈砚将名单递给他,“你挑三个信得过的影密卫,混进去。一个扮工匠,两个扮押运兵。每日记录行踪、对话、夜间活动。”
他又转向章邯:“你明日亲自带队,送他们出咸阳。路上若有异动,当场控制,不必请示。”
章邯应下。
帐外风渐大,吹得火堆噼啪作响。远处匠籍营仍冒着余烟,空气中飘着焦味。
陈砚走出帐子,抬头看天。云层厚重,不见星辰。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韩谈说:“让张五尽快来报到。丙位七号井的事,还得靠他。”
“是。”
“另外,查一下昨晚给匠籍营送粮的车队。特别是油布和竹筒的来源。这些东西不该堆在井房。”
韩谈记下命令,转身离去。
章邯留下没走。他看着陈砚,低声问:“您觉得,这场火只是冲着水车来的吗?”
陈砚望着远处的废墟,“不只是。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反应速度,也在测试谁才是真正能掌控局面的人。”
他顿了顿,“冯去疾昨天闹得那么凶,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太安静了。”
章邯皱眉,“他会不会……和赵高联手?”
“不会。”陈砚摇头,“他们是同类,但不是盟友。一个要秩序,一个要混乱。暂时合作可以,长期共谋不可能。”
他转身走向马匹,“走吧,回宫。南迁的事还得拟一道诏书。”
两人上马,带着随从离开匠籍营。
夜更深了。咸阳宫内灯火未熄。陈砚坐在案前,写下新的指令。竹简一条条列明:南迁人数、路线、供给标准、监管方式。
写完最后一行,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
门外传来脚步声。韩谈回来了。
“地牢那边有进展。”他说,“那个密探醒了。一句话没说,但他在墙上画了个符号。”
“什么符号?”
“一个圆圈,里面有个叉。”
陈砚抬头看他。
“像不像……靶心?”韩谈问。
陈砚没答。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南越工程队的行进路线已经标好,蜿蜒向南。
他盯着那条线,忽然道:“通知岭南驿站,所有 ining 工匠必须接受三日隔离,检查随身物品。”
韩谈愣了一下。“您怀疑他们带了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陈砚说,“是信号。”
他拿起朱笔,在路线中途的一个驿站画了个圈。
“这里,加派一队骑兵驻守。不要穿军服,扮作商旅。”
韩谈记下。
“还有,”陈砚补充,“让影密卫每天上报一次队伍中的异常行为。哪怕是某个人吃饭慢了,也要记下来。”
韩谈点头退出。
殿内只剩陈砚一人。他重新坐下,翻开南迁名单,在几个名字旁打上红点。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瓦片被踩动。
他没抬头,只把手伸进袖中,握住那把竹片匕首。
片刻后,他缓缓抽出匕首,放在案上。刃面映着烛光,微微发蓝。
他盯着那抹光,忽然低声说:“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没有人回答。
他也不再问。只是把匕首转了个方向,让蓝光正对着门口。
然后继续低头写字。
笔尖划过竹简,发出沙沙的声音。
外面的风停了。
屋檐下,一只铜铃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