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御苑的更漏又敲过三更。
苏蘅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溜出偏殿,发间那支藤簪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这是她用后山老藤的藤芯凝练而成,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
她绕过巡夜宦官的灯笼,脚步轻得像片被风卷着走的梅瓣,耳尖却竖得极直,听着四周草木的私语:“西边夹竹桃说巡夜的张公公咳嗽了两声,往东避两步。”“南墙的迎春藤在抖叶子,前面拐角有值夜的小宫女提灯过来了。”
她贴着朱红宫墙闪进梅林时,后颈已沁出薄汗。
最老的那株梅树在夜色里投下巨影,树皮皲裂处凝着层暗褐色的黏液,那是咒力侵蚀的痕迹。
苏蘅伸手按上树干,腕间藤纹骤然亮起翡翠色的光——这是她与花草共感时的本能反应,可今夜的藤网刚探入树根,她便倒抽了口冷气。
“还有残留。”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在与梅树对话。
地下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根系缓缓上浮,带着腐木与血锈混合的腥气。 苏蘅从怀中摸出枚鸽蛋大小的净火种,那是她用百日菊的花蕊在月光下凝练七七四十九天所得,专破阴毒咒术。
她将火种轻轻嵌入树根缝隙,藤纹顺着指节爬上手背,“烧吧,把脏东西都烧出来。”
藤火顺着根系窜动的瞬间,空气中浮起段模糊的画面。
苏蘅瞳孔骤缩——那是二十年前的月夜,梅林里站着个身着紫袍的男子,腰间玉佩坠着灵植师特有的九瓣菊纹。
他正往树根下埋玉符,口中念诵的咒文与苏蘅曾在古籍里见过的“蚀魂咒”如出一辙,而他身后三步远的阴影里,赫然立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与如今的御苑总管李德全有七分相似! “他们......杀了我们......毁了灵脉......”枯梅精魄的哀嚎从地底下涌上来,原本漆黑的树汁在火焰中翻涌成血红色,梅枝上未开的花苞竟全部炸裂,露出里面裹着的焦黑花瓣。
苏蘅伸手接住片飘落的焦瓣,掌心被烫出红痕,精魄的声音却突然清晰:“他说要断了皇家灵脉,让后世再无高阶灵植师......”
“是谁?”苏蘅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树根处的火焰,藤纹顺着火势蔓延,将精魄的哀嚎裹进光网里安抚,“告诉我名字,我替你们讨公道。”精魄突然化作道幽蓝的光流,“唰”地钻进她的藤心,她喉间甜腥上涌,却强撑着没倒——藤心里多了段记忆,是紫袍男子临终前的冷笑:“李德全,你以为我死了,当年的秘密就能永远烂在土里?”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苏蘅倚着梅树缓了半刻,才将染黑的树皮小心收进袖中。她发间的传讯蝶突然轻颤,是晨起的宫人开始扫院了。
御苑正厅的晨会上,檀香混着露水的清冽。
李德全端坐在主位,玄色官服纹着金线缠枝莲,面上仍是惯常的温和:“苏姑娘昨日在梅林辛苦了。”他眼角的细纹随着眨眼轻颤,可苏蘅分明看见他扫过自己袖角时,指节在案上蜷了蜷。
“李总管客气了。”苏蘅刚落座,赵婉如便冷笑出声。
这位御苑首席灵植师今日穿了月白绣梅的裙裳,鬓边斜插的玉梅却比往日多了支——那是她惯用的示威手段,“苏姑娘昨夜又去了梅林?御苑重地,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半夜乱逛的。”
她指尖掐进掌心,腕间翡翠镯子硌出红印,眼底的嫉妒几乎要烧穿那层温婉。
苏蘅将袖中染黑的树皮轻轻放在桌上。
树皮表面结着层暗痂,用指甲刮开后,内里竟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赵姑娘说的是,所以我特意带了证据来。”她抬眼扫过李德全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这树皮里的咒力,比寻常蚀魂咒阴毒十倍。依我看......”她顿了顿,望着李德全突然惨白的脸色笑了笑,“怕不是有人想断了皇家灵脉。”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赵婉如的玉梅“当啷”坠地,沈青萝慌忙弯腰去捡,却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李德全猛地咳嗽起来,帕子掩着嘴,指缝间露出的血丝刺得苏蘅心头一跳——那帕子角上,绣着朵半开的九瓣菊。
“苏姑娘说笑了。”李德全擦了擦嘴,笑容比晨雾还淡,“不过......”他突然抬眼看向窗外,“掌院方才传话,说午时要单独见你。”
苏蘅垂眸盯着自己腕间的藤纹——方才精魄入体时,藤纹里多了道极细的紫线,正随着心跳轻轻跳动。
她指尖摩挲着袖中染黑的树皮,听见自己轻声应下:“好。”
午时的日头正毒,她踩着树影往掌院处走时,藤心突然发烫。
那道紫线在皮肤下游走,像在提醒她什么。
苏蘅摸了摸发间的传讯蝶,嘴角勾起抹淡笑——有些秘密,该见光了。
她推开掌院的门时,风卷着片焦梅瓣飘进来,落在她脚边。
“我怀疑......”她开口的瞬间,看见掌院案头摆着本旧书,封皮上赫然写着《二十年前灵植师屠灭案录》。
掌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穿堂风卷着案头的旧书哗啦翻页,苏蘅的目光精准锁住封皮上那行褪色的字——《二十年前灵植师屠灭案录》。
“苏姑娘来了。”掌院程伯年放下茶盏,青灰道袍上的银杏纹随动作轻颤。
他年近六旬,眉峰却仍如刀刻,目光扫过苏蘅袖中露出的半片焦梅瓣时,指节在案上叩了叩,“李德全,把门关上。”
李德全的影子在门框上晃了晃,玄色官服擦过苏蘅时带起缕沉水香。
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潮,反手扣上门闩的动作比往日慢了三拍——苏蘅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在抖,像被蛇咬过的藤蔓。
“苏姑娘昨夜在梅林,可看到了什么?”程伯年端起茶盏,茶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苏蘅摸出袖中染黑的树皮,放在案上时故意让焦梅瓣滑落,正好压在旧书摊开的那页。
泛黄纸页上赫然画着株枯梅,树根处密密麻麻写着“蚀魂咒”“断灵脉”的批注。
她听见李德全喉结滚动的声音,像石子坠入深潭:“回掌院,我看到有人用蚀魂咒残害梅树。这咒术......“她抬眼直视李德全,”与当年屠灭灵植师的手法如出一辙。”
李德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玄色官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
他攥着帕子的手青筋暴起,帕角那朵半开的九瓣菊被揉成了团:“苏姑娘莫要血口喷人!当年的案子早有定论,是魔宗余孽所为......”
“可梅树记得。”苏蘅打断他,腕间藤纹泛起幽光。
她能感觉到掌心焦梅瓣里的精魄在躁动,像被压抑多年的冤魂终于触到了光,“昨夜那株老梅树的精魄告诉我,下咒的人腰间挂着九瓣菊玉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德全攥紧的帕子,
“而二十年前,能自由出入御苑梅林的灵植师,佩的正是九瓣菊纹。”
程伯年的茶盏“当啷”落在案上,茶汁溅在旧书上,晕开团墨渍。
他突然探身抓起那本旧书,泛黄纸页在指间簌簌作响,直到翻到某一页才停住。
苏蘅瞥见纸上贴着张褪色的画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与李德全有七分相似,腰间玉佩正是半开的九瓣菊。
“李总管。”程伯年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当年你随父入御苑当差时,是不是见过什么?”
李德全的额角渗出冷汗,玄色官服被浸透了半片。
他突然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得椅背发出闷响:“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他盯着苏蘅的眼睛,嗓音发颤却带着狠劲,“你不过是个刚入御苑的小灵植师,何必......”
“我只是个灵植师。”苏蘅打断他,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焦梅瓣,“只关心花草的安危。若有人要害它们......”她笑了笑,藤纹顺着指尖爬上焦梅瓣,将精魄的呜咽裹成团幽蓝的光,”我自然要护着。”
程伯年突然重重拍了下案几,震得茶盏跳了跳:“李德全,去偏厅候着。”他望着李德全踉跄退下的背影,转头对苏蘅道,“你且把昨夜所见所闻写份手札,明日辰时呈给我。”
苏蘅走出掌院时,日头已偏西。
她发间的传讯蝶轻轻振翅,指向御苑西北角——那里有片被咒力侵蚀的枯树林,是赵婉如负责的区域。
“苏姑娘这是要去哪儿?”甜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婉如穿着藕荷色裙裳站在廊下,鬓边玉梅在夕阳里泛着冷光,沈青萝缩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个青瓷花盆。
苏蘅停住脚步,转身时故意让腕间藤纹在夕阳下一闪:“去看看那片枯树林。赵姑娘若有空,不妨同往?”
赵婉如的指甲掐进掌心,翡翠镯子硌出红痕。她强扯出个笑:“也好,让沈青萝开开眼。” 枯树林里的空气泛着腐木味,最中间那株老槐树皮裂如刀割,树洞里凝着黑褐色黏液。
苏蘅伸手按上树干,藤纹如活物般钻进树缝。她默念着净火诀,掌心腾起团翡翠色的光——那是用百日菊蕊凝练的藤火,比昨日在梅林用的更旺三分。
“烧。”她轻声说。
藤火顺着树缝窜上枝头的瞬间,沈青萝突然尖叫:“快看!枝头冒绿芽了!”
众人抬头,只见焦黑的槐枝上,米粒大的绿芽正顶开焦壳,像星星点点的翡翠。
赵婉如的玉梅“当啷”掉在地上,她盯着那抹绿,喉间发出极轻的哽咽。
“苏姑娘好手段。”她弯腰捡起玉梅,指尖却在发抖,“只是......”她突然凑近苏蘅耳畔,声音轻得像蚊蝇,“你若识相,便莫再追查下去。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苏蘅望着她泛白的指尖笑了笑,没接话。
藤火仍在树间跃动,她能听见老槐树的呜咽逐渐变作轻吟——那是生机复苏的欢唱。
深夜,苏蘅靠在床头翻《灵植要术》,烛火突然诡异地晃了晃。
藤心处泛起温热,那道紫线在皮肤下游走,像根细针扎着她的神经。
“你的共感能力已唤醒第一层封印。”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苏蘅抬头,只见窗前浮着团幽蓝的光雾,轮廓像朵半开的昙花——是梦境守护者。
“接下来,你会看到更多被遗忘的记忆。”光雾轻轻颤动,“不只是梅树,御苑里每株植物都藏着秘密。”
苏蘅闭目,藤心突然炸开般发烫。
刹那间,整座御苑的植物情绪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梅林的老梅在哭,枯槐在笑,东墙的月季在发抖(它们看见赵婉如昨夜往花根下埋了什么),南院的竹丛在愤怒(它们记得二十年前有血顺着竹节流进土里)。
她猛地睁眼,额角已沁出冷汗。
梦境守护者的光雾正在消散,最后留下句话:“小心,有人在窥伺你的藤心。”
烛火“啪”地熄灭。
苏蘅摸黑点燃蜡烛,却见腕间藤纹泛着幽光,像条活物般顺着床沿爬向窗口。
她顺着藤纹望去,窗外的月光里,藤网正悄然延展——朝着赵婉如居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