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昑带着他们走进主宅大厅,熟门熟路地指指沙发让他们坐。
她自己则需要手脚并用地爬上对面那张对她来说过高的单人扶手椅,坐稳后,小短腿悬在空中轻轻晃荡。
江阿姨悄无声息地将空间留给了这奇怪的一家三口,连带着让厅内的佣人也暂时退下了。
她亲自端来饮品,时明玺面前是一杯清透的白茶,秦也面前是氤氲着花香的茶,而时昑自己面前,只是一杯温热的牛奶。
时昑两只小手捧起牛奶杯,喝了一小口,上唇沾了一圈可爱的奶沫。
但她那双酷似秦也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秦也,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审视,再次开口,“来做什么啊?”
秦也被女儿看得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说。
她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时明玺的鞋侧,无声地求救。
时明玺接收到信号,放下茶杯,迎上女儿的目光,“我和你妈妈,来看看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想接你回国,一起生活。”
时昑听了,没什么表情,只是小小的嘴巴撇了一下,似乎对一直是爸爸在回答、而妈妈像个哑巴似的行为,感到非常不满意。
她的视线再次钉回秦也脸上,像是非要逼她开口不可,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这次是对着时明玺
“你是我爸?”
时明玺点点头,看着一个小孩老成持重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嘴角的笑。
确认了父亲的身份后,时昑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回了始终沉默的秦也身上。
“为什么不管我?”
她原本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属于“大人”的复杂理由,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
她看着女儿那张写满执着的小脸,忽然觉得,这个早慧的孩子未必不能理解其中的沉重。
又或者,她至少应该尝试给出一个解释。
“因为,我生病了。”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女儿的反应。
时昑依旧看着她,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认真消化这个词。
“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我们遇到了很多很多事情,我和你爸爸还没处理好,我们没办法把你留在身边,会照顾不好你……”
“所以你们就不要我了?”
“没有……”
秦也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颤,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痛苦和愧疚。
时明玺看着秦也那几乎要被负罪感压垮的模样,不忍心秦也这样,站起身,对着三岁半的时昑说:“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你愿意听吗?”
她的小嘴抿了抿,似乎在权衡。
片刻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利索地爬下了对她来说过高的椅子,小大人似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红裙子,然后主动朝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走去。
秦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真切地难过。
她竟然真的做过伤害女儿的事情,拿着剪刀的那一幕像一条带着倒刺的鞭子,反复抽打着她。
时明玺和时昑在院子里待了很久,久到秦也面前那杯花茶都彻底凉透。
江阿姨走过来,想要撤掉冷茶换上热的。
秦也却轻轻抬手阻止了她,然后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江阿姨,您坐一会儿吧。能和我说说女儿的事情吗?什么都行。”
江阿姨望了一眼窗外那对正在交谈的父女,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少爷的女儿,和少爷小时候特别像。从小就省心,很少哭闹,身体也皮实,几乎没生过病。”
“就是左边胳膊上,靠近肩膀那里,有个挺大的胎记,或是伤疤。”
“她今年刚上幼儿学校,适应得可快了。在学校里,别看她年纪小,可有主意了,孩子们都乐意听她的。”
“晚上睡觉是跟着我的,这孩子独立,能自己做的事情,像穿衣服、收拾小玩具,都不让人帮忙。” 江阿姨的语气里带着骄傲,随即又转为一丝感慨。
“就是……自从开始上学,懂得更多了,就会问起爸爸妈妈。我问过时先生,该怎么回答。时先生说,不用刻意回避。所以,她知道你们的名字,也看过照片。”
听着江阿姨平实的叙述,女儿聪慧、独立,甚至有些早熟的模样,在秦也心中一点点变得清晰、立体起来。
秦也更加无地自容,这样一个美好的孩子,她竟然缺席了这么久。
江阿姨看着秦也,语气里是历经世事的感慨,“你们能处理好自己的问题,现在愿意来,能接纳她,真的很好,很好。”
她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我一直担心,这孩子越长越大,心思会更重。虽说在这里什么都不缺,但终究还是需要在真正的亲人身边。不然,她这性子,太独太要强,长久下去,心里那块地方怕是会空着,性格也容易走偏。”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秦也身上,“幸好,你们来了。你们放心,我会好好跟小小姐说的,劝她跟你们回去。说到底,哪儿好,也不如在自己爹妈身边好。她能在你们身边长大,有少爷和您看顾着,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江阿姨对时昑的希冀,竟然只有这一句,平平安安。
这是一个一个照顾了时明玺长大,又照顾了时昑数年,将半生心血都倾注在时家的人,江阿姨一定也算是亲人。
“江阿姨,您放心。”
“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护她……护到我不能护的那一天为止。”
她此时方才明白,为什么时明玺要将孩子藏起来。
这句话此刻听起来竟像是一句谶语。
见到孩子,她整个灵魂都为之退让。
有了孩子,就有了割舍不掉的牵绊。
有了孩子,做事就会瞻前顾后顾忌重重。
有了孩子,就有了最脆弱的软肋可任人拿捏。
她原本以为的终点,因为这个小生命的重新闯入,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会不舍得死,她也会不舍得死,他们是不是,会后退一步,放弃原则,取人性命?
看着窗外那棵在冬日里依旧挺立的雪松,秦也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