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的手,就那么稳稳地停在半空中。黄四郎布满泥浆的脸上,两行浑浊的泪水冲开两条沟壑,他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又干又瘦,像一只鸡爪,抓在孙大成的手上,没有一丝力气。
“上来!”
孙大成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他手臂一用力,就把黄四郎那副轻飘飘的骨架从稻田里拽了出来,像拎一只小鸡。
刚站稳,黄四郎就腿一软,又要跪下去。孙大成一把扶住他,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两年前在柳树湾,这小子还是个浑身是劲、眼神能扎人的刺头,如今却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
那张曾经还算英俊的脸上,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根被风干了的柴禾。
孙大成心口堵得厉害,他什么也没说,从随身的布袋里摸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荞面粑粑,递到黄四郎眼前。那是王玉霞怕他路上饿,特意从学校食堂买来给他带上的,掺了点野菜,硬得像石头。
“饿了吧?吃。”
孙大成的声音放缓了,眼里是黄四郎从未见过的疼惜。
黄四郎的眼睛直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黄澄澄的粑粑,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像一头饿疯了的狼,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抢过粑粑,看也不看,张开嘴就往里塞。他咬得太猛,吃得太急,干硬的粑粑噎得他直翻白眼,脖子伸得老长,发出“呃呃”的怪声。
孙大成正要给他拍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田埂那头传了过来。
“干什么的!谁让你给他东西吃的?”
孙大成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壮实,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卡其布干部服,挺着个肚子,一张黑脸拉得老长,两只三角眼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
孙大成没理他,拧开腰间的水壶,递到黄四郎嘴边。
“慢点吃,有水,别噎着。”
黄四郎一手抓着粑粑,一手接过水壶,仰头就“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混着眼泪和泥水,淌过他瘦得像刀刃一样的下巴。
他一边喝水,一边流泪,一边又发了狠似的继续啃着那个能硌掉牙的粑粑,仿佛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见孙大成竟敢无视他,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走到孙大成面前,官架子十足地喝问道:“我问你话呢,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是地主崽子,正在接受改造吗?谁允许你私自接触他的!你的介绍信呢?拿出来我看看!”
孙大成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他比对方高出大半个头,常年干活练就的身板像一堵墙。
他把黄四郎护在身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从对方的言语和那股子颐指气使的劲头,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人就是黄四郎在郭村的“天”。
“我是他的教官。请问,你是谁?”
孙大成一字一句地问,声音低沉,像暴雨来临前的闷雷。
“教官?什么狗屁教官!”
男人被孙大成俯视的目光看得极不舒服,往后退了半步,又挺起胸膛。
“我是郭村大队党支部书记,郭振海!我告诉你,在这里,我说了算!这个黄郎子,思想有问题,抗拒改造,我罚他,是教育他!你一个外人,少多管闲事!”
郭振海见孙大成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脚上穿着草鞋,一副穷苦农民的样子,胆气又壮了起来。
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孙大成的鼻子上:“我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不然,我就把你当成阶级立场不明的盲流,捆起来送到公社去!”
孙大成看着他那根肥短的手指,又低头看了看身后还在狼吞虎咽的黄四郎。
从柳树湾大头娘那张被老鼠啃食的脸,到尹其怀一夜白头的愁苦,再到眼前黄四郎这副不成人形的样子,一股压抑了太久的邪火,再也忍不住了。
“我去你妈的!”
孙大成暴喝一声,积压在胸中的所有悲愤、憋屈和怒火,都汇聚在了右拳之上。他没用什么招式,就是一记直挺挺的冲拳,快得像一道闪电。
郭振海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巨力猛地撞在他的鼻梁上。
“砰”的一声闷响,他那张作威作福的脸瞬间开了花,鼻血像两条红色的虫子一样喷了出来。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向后倒去,步了黄四郎的后尘,“噗通”一声,仰面栽进了稻田里,溅起一片泥浆。
田埂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郭振海在泥水里扑腾着,满脸是血和泥,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反了!反了!打人了!快!快把这个反革命分子给我抓起来!打死他!”
他身后那几个跟着的年轻村民,愣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在书记面前表现的机会到了!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吼一声,抄起手里的锄头和扁担,就朝孙大成扑了过来。
“住手!”
黄四郎吓得叫了一声,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
孙大成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把黄四郎往后轻轻一推,自己迎着那几个人就跨出一步。
当先一个年轻人,举着锄头就想往孙大成头上砸。孙大成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锄头柄,向怀里一带。那年轻人收势不住,踉跄着冲了过来。孙大成右肩顺势一沉,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
“咔嚓”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那年轻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眼睛一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从侧面用扁担扫向孙大成下盘。孙大成看也不看,一脚踹在扁担中间。那根结实的木扁担应声而断,巨大的反震力让那个村民虎口迸裂,惨叫着扔掉手里的半截断担,连连后退。
剩下的两个人吓得停住了脚步,脸色发白,看着孙大成,像在看一个怪物。
孙大成只用了两招,就放倒了两个人。他站在田埂上,胸膛微微起伏,那双通红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周围闻声赶来看热闹的村民,本来还想跟着起哄,此刻被他这眼神一扫,都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一时间,整个田埂上鸦雀无声,只剩下郭振海在稻田里哼哼唧唧的呻吟。
没人敢再上前了。这个外乡人的狠戾,彻底震住了他们。
这时,黄四郎终于吃完了那两个粑粑,连油纸上的渣子都舔得干干净净。他喝光了水壶里最后一口水,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他踉跄着站起来,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泥水里的郭振海,用尽全身力气,指着他,向孙大成控诉道:“教官!就是他!他公报私仇,克扣我的口粮,派最累的活给我,就是想逼我……逼我娶他那个丑八怪女儿!”
孙大成一愣。他以为黄四郎在信里喊救命,是在这里受了天大的虐待,快要饿死了,没想到根子却是在这上面。
他转过头,看着黄四郎,眉头皱了起来:“你小子写信把我叫来,就是因为不想娶人家闺女?”
他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半。他以为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搞了半天,是儿女情长。
这年头,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娶媳妇这种事,哪还有挑拣的余地。
“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愿意嫁给你,你一个地主成分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这是好事啊!”
孙大成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拳,打得有点鲁莽了。为了这种事,把人家大队书记给打了,传出去怎么说理?
他心里想着,脸上就带出几分缓和,甚至想对还在泥地里哼唧的郭振海说两句软话,把这事给了了。
“郭书记,你看这事……”
“教官!”
黄四郎一听孙大成的口气,急得快要哭了。他一把抓住孙大成的胳膊,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
他知道,如果连教官都觉得这是小事,那他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教官!你别听他瞎说!那不是人!那是……那是个怪物!”
黄四郎的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我不求你别的,教官,你跟我去见见她!咱们先见见人,见完了人你再决定帮不帮我,行不行?”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满是哀求。
“求你了,教官,咱们就去看一眼,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