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像一只疲惫的甲虫,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
车厢里塞满了人,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各种行李的味道。
孙大成靠着车窗,窗外的景物单调地向后掠去,从平原变成了丘陵,又从丘陵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大山。
山是光秃秃的,树木像是被谁用梳子刮了一遍,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顽固地戳在黄土里。
他怀里揣着王玉霞塞给他的布包,里面有钱,有粮票,还有那两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介绍信。
一张是柳树湾大队的,一张是杨柳公社的。王玉霞到底还是说服了刘翠花,那个曾经女子护院队的队长,如今已经是公社副书记,盖个章不难。
可孙大成心里一点也不踏实。他离开柳树湾已经两天了。
这两天里,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不是尹其怀那张愁苦的脸,也不是食堂里那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而是黄四郎信上那五个字——“教官,救我!”。
那小子桀骜不驯的样子还印在眼前,怎么就会写出这样绝望的信?
石山县,福山公社,青龙大队,郭村……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逼到这个地步?
汽车开进石山县城,又换乘去福山公社的班车。那车更破,走起来像要散架。到了福山公社,已经没有去青龙大队的车了。
孙大成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还要走三十多里的山路。
他没歇脚,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啃了两口干粮,迈开双腿,一头扎进了群山之中。
此时的郭村,炊烟寥落。这是一个嵌在山窝里的小村子,贫穷和闭塞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着这里的每一片屋瓦。
黄四郎挑着一担满满的粪桶,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粪桶很重,压得扁担深深地陷进他瘦削的肩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沾满了泥浆和污渍,两条裤腿一高一低地卷着,露出细得像竹竿一样的小腿。
两年前,他还是个皮肤白净、眼神里带着一丝傲气的青年。
可这两年的“再教育”,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他如今二十三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可镜子里那张脸,黑瘦得像个小老头,只有一双眼睛还残存着不甘。
村里的女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看一块案板上的肉,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却又夹杂着鄙夷。
她们馋他的身子,却没人愿意嫁给他。地主的儿子,成分太坏,谁沾上谁倒霉。
直到半个月前,大队支书郭振海找到了他。
郭振海是郭村的土皇帝,说一不二。他背着手,像审犯人一样上下打量着黄四郎,然后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黄郎子,我瞧你也不小了,给你寻门亲事吧。我那个三女儿,郭伦兰,配你,算是抬举你了。”
黄四郎当时就愣住了。郭伦兰?那个名字在村里的小孩嘴里,是能止住哭声的存在。他见过一次,就那一次,让他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说是秃子吧,她头顶光溜溜的,像个剥了皮的鸡蛋,可四周又长着几圈稀疏枯黄的毛。
一张脸黑得像锅底,还一层层地起皮。最吓人的是那张嘴,两片厚唇包不住一口又大又黄的龅牙,一笑起来,像是要吃人。更让人不敢细看的是她的手,十根手指的指尖都肿着,像是里面包着一包脓,不知道是什么怪病。
“不!我不同意!”
黄四郎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意每天对着那样一张脸。
郭振海的脸当场就沉了下来,三角眼一眯,透出凶光:“你个地主崽子,别不识抬举!我女儿嫁给你是你的福分,你还敢挑三拣四?我告诉你,这门亲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黄四郎梗着脖子,死活不松口。
从那天起,他的日子就变成了地狱。队里最脏、最累的活,全都派给了他。
挑粪、掏大粪坑、去最远的山坡上开荒,一件接着一件,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食堂打饭的时候,给他掌勺的总是郭振海的侄子,别人碗里好歹还有几粒米,他的碗里,永远是清汤寡水,连野菜叶子都比别人少几片。
他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黑,挑着担子走路都打晃。
村里人看着他,眼里都是同情,可没人敢帮他说一句话。在郭村,得罪了郭振海,就等于断了活路。
黄四郎终于撑不住了。他不想死,更不想娶那个郭伦兰。
他想过给他爹黄仁海写信,可他知道没用,他爹自己都夹着尾巴做人,哪里管得了几百里外一个土皇帝?
绝望中,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在柳树湾教他拳脚,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狠劲和义气的男人。
孙大成。他的教官!
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下了那封求救信。寄到王玉霞的学校,是他能想到的最快的办法。他不知道信能不能送到,也不知道孙大成会不会来。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胡乱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咣当!”
粪桶从肩上滑落,重重地砸在田埂上,秽物溅了他一身。黄四郎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挺挺地栽进了旁边的稻田里。
幸好田里的水已经放干了,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马上就要收割了。
他趴在干裂的泥地上,脸上、嘴里全是泥土。那股恶臭的粪水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他一阵阵干呕。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太饿了,饿得眼冒金星。
就算了吧,他想。就这么死在田里,也比被活活累死,或者娶那个丑八怪强。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这时,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接着,一只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只宽大、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手背上青筋突起,每一道掌纹里都像是嵌着黄土地的颜色。
那只手稳稳地停在空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四郎的眼皮颤抖着,费力地抬起头。
逆着光,他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沉默的轮廓,像一座山。那人就那么站着,伸着手,等着他。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混杂着一丝不敢相信的狂喜,猛地冲上了黄四郎的心头。他的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了。这个身影,这只手,他太熟悉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自己那只泥猴一样的手,抓住了那只伸向他的手。
“教……教官……”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真……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