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万毒谷上空终年不散的厚重瘴气,将惨淡的灰白涂抹在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藤蔓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气息,混合着夜露的湿冷,吸入肺腑如同浸着冰碴。洞内残余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昨夜惊魂残留的刺鼻味道。
黄天越站在洞口,身形挺拔如岩壁间的孤松。晨风吹动他略显破旧的衣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份沉静如渊的气度。一夜的激战与救治,涅元真力的巨大消耗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颓势,反而让那内敛的锋芒更显深邃。他目光扫过谷口方向,层层叠叠的毒瘴如同择人而噬的灰白巨兽,蛰伏在视线尽头。
“该走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洞内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沉滞的死气。
梁卉早已强撑着疲惫,将所剩无几的药物和金针小心收好。她快步走到上官燕舞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脉象,确认依旧平稳,只是本源枯竭,沉睡如同婴儿。杜莺歌也已挣扎着起身,虽然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坚定。她默默走到上官燕舞另一侧,与梁卉对视一眼,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上官燕舞扶起。
“莺歌姐,你行吗?”梁卉担忧地看着杜莺歌额角的冷汗。
“死不了。”杜莺歌咬紧下唇,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劫后余生的坚毅,“这点路,撑得住。”她将大部分重量依靠在自己身上,尽量减轻梁卉的负担。
角落里的欧阳晓晓,在黄天越话音落下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依旧背对着众人,维持着那个沉默蜷缩的姿势,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散乱的水绿色衣襟下,露出的脖颈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那个曾经狰狞的蚀骨幽兰毒痕,如今只剩下一个比杜莺歌更浅淡的、几乎融入肌肤纹理的淡粉色印记。昨夜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濒死的绝望已然远去,留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被强行剥去某种依凭的空洞感。
她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动静,听到梁卉和杜莺歌搬动上官燕舞时轻微的喘息。没有回头。那双曾经颠倒众生的媚眼深处,灰败与疲惫之下,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蚀骨的毒根被拔除,如同卸下了悬顶的利剑,可随之而去的,似乎还有她赖以生存的某种扭曲力量。昨夜黄天越那霸道无匹、直抵本源的真力,不仅净化了剧毒,更像一道强光,粗暴地照进了她幽暗诡秘的世界,让她感到一种被彻底洞穿、无所遁形的恐惧和……屈辱。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住。一股无形的、沉稳如山岳的气息笼罩下来。
欧阳晓晓的身体绷得更紧,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感,试图压下心中那莫名的悸动。
“能走么?”黄天越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昨夜救治时的专注,也无平日里的疏离防备,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物品的状态。
欧阳晓晓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毒瘴的空气刺得她虚弱的肺腑生疼。她撑起一只手,试图扶着冰冷的岩壁起身。手臂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被涅元真力强行冲刷过、如同被犁过的经脉,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栽倒。
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并未直接触碰她,只是稳稳地托住了她手肘下方一寸之处,提供了一股恰到好处的支撑力。
欧阳晓晓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烙铁烫到。她猛地抬头,那双灰败的媚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黄天越俯视下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狼狈虚弱的模样——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脸上纵横交错的浅淡毒纹尚未完全消退,更衬得脸色惨白,眼神中残留着未及完全掩饰的惊悸与一丝被看穿的慌乱。
从未有过的狼狈,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她曾算计、忌惮、甚至带着隐秘恨意的男人面前。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冰冷面具,让她几乎想要挥开那只手。但身体深处传来的巨大虚弱感,以及洞外那危机四伏的毒谷气息,让她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让她无所遁形的视线,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可以。”
她借着黄天越手臂提供的支撑,猛地用力,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水绿色的劲装沾满污泥血渍,紧紧贴在她虚软的身体上,勾勒出单薄而脆弱的轮廓。她倔强地甩开了黄天越的手,脚步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微微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污秽的鞋尖,再也不看任何人。
黄天越收回手,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扶了一把即将倾倒的枯枝。他不再理会欧阳晓晓,转身走向洞口,沉声道:“跟紧。卉儿,莺歌,护好燕舞。”
“是,天越哥!”梁卉和杜莺歌齐声应道,两人一左一右,稳稳地架着沉睡的上官燕舞,紧随其后。
欧阳晓晓落在最后,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虚浮无力却又伴随着经脉被牵动的细密刺痛。她强迫自己跟上前面几人的步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黄天越那渊渟岳峙的背影。昨夜那如同天神降临、强行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回的霸道力量,与此刻这沉稳如山、沉默前行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在她心底搅起一片混乱的漩涡。
怨恨?他确实救了她,两次。
感激?那强横的净化过程带来的屈辱和虚弱,让她无法生出纯粹的谢意。
恐惧?那洞穿一切的力量,让她本能地感到颤栗。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她猛地闭上眼,将这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个鬼地方!
黄天越一马当先,踏出岩洞。破藏真意如同无形的触角,早已悄然铺开,笼罩着前方数十丈的范围。万毒谷的清晨,死寂中蕴藏着比夜晚更深的杀机。毒瘴在晨光中并未消散,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流动性,色彩斑斓的雾气如同活物般在低洼处流淌、汇聚。一夜的躁动似乎平息,但感知敏锐的黄天越却能捕捉到那潜藏在每一片腐叶下、每一块怪石后的贪婪窥视。
他选择的路径并非来时那条相对“安全”的旧路。守护兽的重创和玄阴血兰的消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彻底搅乱了万毒谷脆弱的平衡。旧路上残留的气息恐怕已引来无数更凶戾的毒物盘踞。他凭借破藏真意对生机与死气的敏锐捕捉,另辟蹊径,循着地脉中一丝极其微弱、却相对稳定的生气流动方向前行。
脚下的路更加难行。湿滑粘腻的黑色淤泥深可没踝,每一步拔出都带起令人作呕的腐臭。扭曲的藤蔓如同盘踞的巨蟒,布满尖刺,在浓雾中无声地蠕动,试图缠绕猎物的脚踝。色彩妖艳的巨大花朵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花瓣开合间喷吐着肉眼难辨的迷幻花粉。
黄天越脚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踩在淤泥中相对坚实的落脚点,或是一块凸起的岩石,或是一段虬结的树根。他周身并未刻意散发强大的气势,但那股破灭与新生意境交织的涅元真力,如同深海暗流,自然流淌。所过之处,那些蠢蠢欲动的藤蔓如同遇到天敌般迅速缩回浓雾深处;喷吐花粉的妖花也猛地闭合花瓣,收敛毒息;潜伏在淤泥中的毒虫更是瞬间蛰伏,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的王者,闲庭信步,却为身后的同伴强行开辟出一条无形的生路。
梁卉和杜莺歌紧咬牙关,全力支撑着上官燕舞的重量,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汗水浸透了她们的衣衫,虚弱的身体在透支着最后的气力。杜莺歌肩头那淡红的印记隐隐传来灼热感,提醒着她体内的创伤。梁卉则要时刻留意上官燕舞的气息,防止颠簸加剧她的伤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看着前方那道沉稳可靠的身影,心中便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们不敢倒下。
落在最后的欧阳晓晓,则如同在炼狱中跋涉。身体的虚弱远超她的预估,每一次抬腿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经脉的刺痛如同无数细针在攒刺,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更要命的是,随着深入谷地,空气中弥漫的毒瘴浓度骤然提升。那些斑斓的雾气仿佛有生命般,试图顺着她虚弱的呼吸和敞开的毛孔钻入体内。虽然蚀骨幽兰的毒根已除,但身体被剧毒长期侵蚀后的极度敏感和脆弱,让她对这些外界的毒息抵抗力降到了最低点。
一阵带着甜腻腥气的粉红色瘴气飘过。欧阳晓晓只觉得头脑一阵强烈的眩晕,恶心感翻江倒海般涌上喉咙。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唔!”她闷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向前撑去,却按在了一片湿滑冰冷的淤泥里。刺鼻的腐臭瞬间钻入鼻腔,几乎让她窒息。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趴在冰冷的泥泞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疼痛。灰败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那是毒瘴初步侵蚀的征兆。
前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梁卉和杜莺歌闻声回头,看到欧阳晓晓狼狈扑倒的样子,脸上都露出惊色。
“欧阳姑娘!”梁卉下意识想过去搀扶。
“别动!”黄天越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他没有回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前方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死气沉沉的墨绿色水潭。破藏真意清晰地捕捉到,水潭下淤泥中,正有数个强大而凶戾的气息被欧阳晓晓跌倒的动静惊动,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眼睛,带着贪婪的恶意缓缓上浮!是铁线鬼王鳄!万毒谷中最难缠的伏击者之一!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哗啦——!哗啦——!
数道粗壮如成人手臂、覆盖着墨绿色鳞片和粘液的恐怖身影,猛地从墨绿色水潭中破水而出!带起的腥臭泥浆如同暴雨般泼洒开来!它们的目标并非跌倒的欧阳晓晓,而是她前方数步、气息最为“诱人”的梁卉和杜莺歌,以及她们架着的上官燕舞!这些狡猾的畜生,懂得挑最虚弱的下手!
数张布满匕首般利齿的血盆大口,撕裂空气,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闪电般噬咬而至!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几乎封死了梁卉和杜莺歌所有闪避的空间!她们架着上官燕舞,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瞳孔中瞬间被惊骇填满!
“小心!”杜莺歌发出绝望的惊呼,下意识地想将上官燕舞护在身后。
千钧一发!
一直背对着她们的黄天越,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蓄力爆发的征兆。他只是看似随意地、如同拂去肩上尘埃般,反手一掌,朝着那数头扑噬而来的铁线鬼王鳄凌空虚按!
嗡——!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瞬间降临!空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破藏真意·涅元——镇!
并非焚灭,亦非新生。而是纯粹的、如山如岳般的镇压!
那数头凶戾狰狞的铁线鬼王鳄,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它们扑咬的狂暴势头戛然而止!狰狞的头颅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拍向下方泥泞的地面!
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泥浆四溅!
数头体长近丈、皮糙肉厚的凶鳄,竟被这一掌之力,硬生生地、如同拍钉子般,整个头颅连带小半个身躯,狠狠砸进了粘稠的淤泥深处!只留下粗壮的尾巴在外面疯狂而徒劳地拍打着泥浆,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溅起大片污秽。
整个过程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从鬼王鳄暴起突袭,到被黄天越反手一掌镇压入泥,前后不过一息!
梁卉和杜莺歌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一股令人窒息的狂风从面前扫过,带着浓重的腥气和泥点,随即就看到那几头凶鳄只剩下尾巴在泥里绝望地挣扎。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们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扑倒在泥泞中的欧阳晓晓,艰难地抬起沾满污泥的脸,恰好目睹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她那双灰败的媚眼瞬间瞪大,瞳孔深处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她比梁卉她们看得更清楚!那并非依靠蛮力,而是对力量妙到毫巅的掌控!是那股蕴含破灭与新生意境的奇异真力,在瞬间形成的绝对领域般的镇压!强横,霸道,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仿佛那些凶戾的巨鳄在他面前,不过是随意可以摁死的蝼蚁!
这种力量…这种对力量的理解和运用…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过往的认知!昨夜在洞中救治时感受到的霸道是直接的冲击,而此刻这举重若轻、近乎神技般的一掌,带来的则是更深层次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敬畏!
黄天越缓缓收回手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几头在泥里徒劳挣扎的凶鳄,目光依旧沉静地扫视着前方更浓的瘴气,似乎在评估着新的路径。
“此地不宜久留。”他淡淡开口,打破了死寂,“瘴气有毒,屏息凝神,加快速度。”
梁卉和杜莺歌如梦初醒,连忙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更加谨慎地架好上官燕舞,加快脚步跟上。两人看向黄天越背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崇敬和安全感。
欧阳晓晓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泥泞中爬起。冰冷的泥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滴落,狼狈不堪。体内毒瘴侵蚀带来的眩晕感更重了,经脉的刺痛也因刚才的惊吓和用力而加剧。她看着黄天越那再次前行的、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沾满污泥、颤抖不止的双手。
昨夜那强行净化带来的屈辱感,似乎被刚才那震撼的一幕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明的心绪。在这片步步杀机的死亡之地,这道背影,竟成了唯一的生路。她咬破了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她不再犹豫,踉跄着,用尽所有力气,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这一次,她下意识地缩短了与前面几人的距离,目光死死锁住黄天越的脚印,一步也不敢落下。
黄天越的破藏真意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在重重毒瘴和险地中穿行。他避开了一片散发着甜腻香气、实则布满杀人藤的艳丽花丛;绕开了一处看似坚实、实则下方是深不见底流沙的黑色泥沼;甚至没有惊动一群盘踞在巨大枯骨上、啃食着腐肉的铁喙毒鸦。
他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总能提前预知危险,选择最省力的路线。身后的梁卉和杜莺歌渐渐适应了节奏,虽然依旧疲惫,但架着上官燕舞也勉强能跟上。唯有欧阳晓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脸色越来越白,喘息越来越重,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股不甘死在此地的执念强撑着。
终于,前方的瘴气似乎稀薄了一些。透过扭曲的植被缝隙,隐约可以看到谷口那标志性的、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黑色石峰轮廓!
“快到了!”梁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瞬间,黄天越的脚步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他并未回头,但挺拔的身姿却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股比面对铁线鬼王鳄时更加沉凝、更加锐利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前方最后一片稀疏的毒瘴,牢牢锁定在谷口之外,那片相对开阔的、布满黑色砾石的空地上。
破藏真意清晰地捕捉到——数道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与贪婪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毒针,正从谷口的几个隐蔽角落,牢牢地钉在他们这一行人身上!如同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恶狼!
追兵!堵截!
不是万毒谷的毒物,而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