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轮廓在稀薄的晨雾中逐渐清晰,如同一个蜷缩在荒野中的巨大、疲惫的兽骸。残破的瓦檐塌陷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如同断裂的肋骨。墙壁斑驳,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和不知名的苔藓,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尘土气。唯一还算完整的,是那两扇摇摇欲坠、布满虫蛀孔洞的厚重木门,歪斜地敞开着,如同怪兽微张的巨口,透出庙内深沉的黑暗。
黄天越在距庙门十步处停下脚步。破藏真意如同无形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残垣断壁,渗入庙堂深处。腐朽的神像、坍塌的供桌、厚厚的积尘、角落里堆积的枯草……以及几只受惊窜逃的老鼠。死寂,荒凉,并无活人潜伏的气息,只有岁月沉淀的死气。
“安全。”他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打破了身后几人紧绷的心弦。
梁卉和杜莺歌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两人几乎是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上官燕舞架进庙内。庙堂中央尚有一片相对平整、铺着厚厚干枯茅草的地面,两人立刻将上官燕舞安置其上。梁卉顾不上自己,立刻跪坐下来,再次仔细检查上官燕舞的脉息和体温,确认她只是沉睡,本源枯竭的危机暂时被血兰药力稳住,才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几乎瘫软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大口喘着气。
杜莺歌也靠着旁边一根勉强支撑着屋顶的粗大柱子滑坐下来,脸色苍白如纸,肩头那淡红的印记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体内的虚弱。她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
欧阳晓晓落在最后。她扶着冰冷粗糙、布满青苔的庙门门框,几乎是挪进来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经脉的刺痛。她看也没看其他人,径直走到远离篝火位置、靠近庙堂最深处阴影角落的墙根。那里堆着一小堆还算干燥的枯草。她背对着所有人,缓缓滑坐下去,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水绿色的衣袍沾满污泥,紧贴着单薄的身体,勾勒出脆弱而倔强的轮廓。只有微微起伏的肩线,暴露着她并非真的沉睡,而是在独自舔舐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伤痕。
黄天越最后一个踏入庙内。他并未立刻坐下休息,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方暂时的庇护所。庙堂高而空旷,几缕惨淡的晨光从屋顶巨大的破洞斜射下来,形成几道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尘埃。神像早已坍塌大半,只剩半截布满蛛网的泥塑身躯歪倒在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欧阳晓晓身上的血腥和污泥气息。
他走到神像基座旁,那里散落着一些朽烂的木头。他随手捡起几根稍大的木椽,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搓,一点火星迸溅,干燥的木屑瞬间燃起微弱的火苗。他动作娴熟地将枯枝堆叠起来,很快,一堆小小的篝火便在破庙中央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着深秋清晨的寒意和庙内的阴森,也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
火光映照着几张疲惫不堪的脸庞。梁卉被暖意唤醒,强撑着坐起身,从随身的药囊里摸索出几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自己吞服了两粒,又分别递给杜莺歌和角落里的欧阳晓晓。
“固本培元丹,能恢复些气力。”她的声音依旧沙哑疲惫。
杜莺歌接过,低声道谢,毫不犹豫地服下。药力化开,一股暖流在干涸的经脉中缓缓滋生,让她紧蹙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角落里的欧阳晓晓,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过了片刻,她才极其缓慢地、头也不抬地伸出一只沾满干涸污泥的手,接过了梁卉递来的药丸。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梁卉一眼,只是迅速地将药丸塞入口中,再次将脸埋下,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于这微弱的火光和人声之外。
梁卉也不在意,她更担心上官燕舞的状况。药丸虽然能恢复些许气力,但上官燕舞本源枯竭,杜莺歌和欧阳晓晓也内伤深重,都需要更精细的调理和温养,这荒郊野外,条件实在简陋。
黄天越看着跳跃的篝火,深邃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光芒。他盘膝坐下,体内浩瀚的涅元真力缓缓流转。消耗巨大是真,但这新生真力的精纯与磅礴远超以往,恢复速度更是惊人。每一次呼吸,天地间稀薄的元气便丝丝缕缕被牵引而来,融入经脉,滋养着那金色气旋。经脉的细微灼痛感正迅速平复,力量如同退潮后又重新涨起的海水,稳步回升。他需要尽快恢复最佳状态,谷口血煞门的拦截,如同阴影,预示着前路绝不会太平。
时间在庙宇的寂静和篝火的噼啪声中流淌。晨光透过破洞,逐渐变得明亮,驱散了庙内大部分的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疲惫和各自的心事。
杜莺歌在固本培元丹药力的滋养下,恢复了些许力气。她睁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沉睡的上官燕舞。那张清冷绝艳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如同熟睡的仙子。她又看向角落那团沉默蜷缩的、水绿色的身影,眼神复杂。蚀骨幽兰的剧毒,如同悬在她们三人头顶的利剑,如今竟被黄天越以如此霸道的方式拔除,这恩情,太重了。而欧阳晓晓…这个曾经视她们为棋子、翻脸无情的女人,此刻竟也成了同病相怜的“同伴”?命运何其荒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黄天越忽然站起身。他并未看向庙内众人,目光投向庙外荒野的方向,声音沉稳:“我出去片刻,探查周围。你们在此调息,不要离开。”
“天越哥…”梁卉下意识地开口,眼中带着担忧。刚经历一场恶战,他消耗巨大,外面是否还有血煞门的埋伏?
黄天越微微侧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无妨。很快回来。”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和掌控感。
杜莺歌也点了点头:“公子小心。”
角落里的欧阳晓晓,埋在膝盖间的脸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抬起了几分,但终究没有出声。
黄天越的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破庙门口。随着他的离开,庙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梁卉立刻起身,走到庙门口,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确认黄天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荒野的薄雾中。她这才松了口气,回到篝火旁,从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铜钵和几样草药,开始借着篝火小心地熬煮药汤。药香混合着庙内的霉味,渐渐弥漫开来。
杜莺歌闭上眼,继续调息,努力恢复着体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庙内异常安静,只有药汤在铜钵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忽然,一个沙哑的、带着一丝刻骨冰冷的声音,从最阴暗的角落里响起,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杜莺歌。”
杜莺歌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只见蜷缩在角落里的欧阳晓晓,不知何时已抬起了头。火光勉强照亮她半张侧脸,纵横交错的浅淡毒纹尚未完全消退,衬得脸色异常惨白。那双曾经颠倒众生的媚眼,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疲惫、虚弱,还有一丝淬了毒般的讥诮。
“看着上官燕舞躺在那里,你是不是…特别后悔?”欧阳晓晓的声音很轻,如同毒蛇吐信,却清晰地钻进杜莺歌的耳朵,“后悔当初在京城…没有听我的,早点除掉这个碍事的‘冰魄仙子’?否则,她又怎会为了救你,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你也不用…欠下这还不清的人情债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冰冷的弧度,眼神如同冰冷的针,刺向杜莺歌。
杜莺歌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怒火混合着被揭穿隐秘的羞耻感猛地冲上头顶!她豁然站起身,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角落里的欧阳晓晓!
“欧阳晓晓!”杜莺歌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你还有脸提京城?!若非你处心积虑设局,以引魂香为饵,诱我深入险境,又怎会引来血煞门的鬼针草寒毒?我又怎会身中蚀骨幽兰?!燕舞她…她又怎会为了救我,不惜引动冰魄封魂,燃尽本源?!”
她胸口剧烈起伏,肩头那淡红的印记隐隐发烫:“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今侥幸捡回一条命,不知感恩戴德,竟还敢在这里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你的心肠,比那万毒谷的毒瘴还要肮脏百倍!”
“感恩戴德?”欧阳晓晓嗤笑一声,笑声干涩而充满嘲讽。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双灰败的媚眼毫不退缩地迎上杜莺歌愤怒的目光,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尖锐。“对谁?对黄天越?还是对你杜莺歌?呵…杜花魁,收起你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你我都是泥潭里打滚的人,谁又比谁干净?”
她的目光掠过沉睡的上官燕舞,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捕捉,随即又被冰冷的讥诮覆盖:“我承认,引魂香之局是我布的。我要玄阴血兰,我要解蚀骨幽兰的毒!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你杜莺歌,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一枚…还算有用的棋子。至于你的死活,上官燕舞会不会救你…与我何干?我只关心结果!”
她向前踉跄一步,逼近杜莺歌,虽然虚弱,但那股属于“九尾狐”的阴冷气势却再次浮现:“倒是你,杜莺歌!你扪心自问,当初在京城,我向你抛出橄榄枝时,你难道没有一丝心动?没有想过借我之手,除掉这个挡在你和黄天越之间的‘冰魄仙子’?只是你…瞻前顾后,既想攀高枝,又想立牌坊!结果呢?害人害己!”
“你胡说!”杜莺歌气得浑身发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我对公子…只有敬重!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更不会如你这般蛇蝎心肠,算计同伴!”
“敬重?”欧阳晓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更加刺耳,“好一个敬重!那你此刻看着他为了上官燕舞耗尽心力,看着上官燕舞为他燃尽本源…心中当真没有一丝酸楚?没有一丝…不甘?”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杜莺歌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她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嘴唇颤抖着,想要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和痛苦。
梁卉早已停止了熬药,惊慌失措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两人,急得直跺脚:“莺歌姐!欧阳姑娘!你们别吵了!天越哥刚走,燕舞姐还需要静养!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闭嘴!”欧阳晓晓猛地扭头,灰败的媚眼冷冷扫过梁卉,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不耐烦和深藏的戾气,“小丫头片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梁卉被她那冰冷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圈瞬间红了。
“欧阳晓晓!你冲卉儿发什么火!”杜莺歌见梁卉受委屈,怒火更炽,上前一步,挡在梁卉身前,毫不畏惧地直视欧阳晓晓,“有本事冲我来!别在这里撒泼!别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
“谁救的?”欧阳晓晓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脸上那层冰冷的疏离彻底碎裂,露出下面扭曲的愤怒和一种深藏的屈辱!“是!是黄天越救的!用他那霸道得让人恐惧的真力,像扫垃圾一样强行拔除了我体内的蚀骨幽兰!那滋味…杜莺歌,你尝过吗?经脉如同被寸寸撕裂,神魂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他救我,和他碾死谷口那几个血煞门的杂碎,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顺手为之!你真以为他会在乎我的死活?!在乎你的死活?!”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震得梁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在他眼里,在你眼里,在上官燕舞眼里,永远都只是一条阴沟里的毒蛇!一个可以利用也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我欧阳晓晓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更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同伴’之情!蚀骨幽兰解了又如何?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挣扎罢了!这该死的世道,这该死的宿命…”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灰败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中充满了狂乱、绝望和一种深深的疲惫。仿佛刚才的爆发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她身体晃了晃,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不再看任何人。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欧阳晓晓粗重的喘息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杜莺歌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胸中的怒火被欧阳晓晓最后那番近乎自毁般的控诉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沉重。梁卉躲在杜莺歌身后,小脸煞白,眼中噙着泪水,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庙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道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挡住了门外大部分的光线,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恰好将庙内剑拔弩张的两人笼罩其中。
是黄天越。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静静地站在那里,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庙内。在杜莺歌愤怒未消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掠过靠在墙上喘息、眼神狂乱绝望的欧阳晓晓,最后落在梁卉那惊惶含泪的小脸上。
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争吵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迈步走进庙内,步伐沉稳依旧,带来一股荒野的凉意。
“东面十里,有马蹄印。很新。”他的声音不高,打破了庙内死水般的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血煞门的人,或者…其他尾巴。此地不宜久留。”
他走到篝火旁,随手添了几根枯枝,火焰跳动了一下,映亮了他沉静如渊的侧脸。
“药好了吗?”他看向梁卉,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梁卉一个激灵,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去查看铜钵里的药汤:“好…好了!天越哥!”
杜莺歌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也收敛了看向欧阳晓晓的目光,低声道:“公子,我们随时可以走。”
角落里的欧阳晓晓,在黄天越出现的瞬间,身体就彻底僵硬了。她猛地低下头,重新将脸埋进阴影里,刚才爆发出的狂乱和绝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她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雕。
篝火噼啪作响,药香混合着庙宇的腐朽气息,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短暂的休憩结束了,新的阴影,伴随着清晰的马蹄印记,已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