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外,那片铺满黑色砾石的空地,在惨淡的晨光下如同一块巨大的、被灼烧过的伤疤。稀薄的毒瘴如同垂死的灰蛇,在嶙峋的怪石间缓缓流淌。空气死寂得令人窒息,连万毒谷深处那些惯常的毒虫嘶鸣也消失无踪,只剩下风掠过石缝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声响。
黄天越挺拔的身影在谷口最后一片扭曲的藤蔓阴影下停驻,渊渟岳峙。他身上没有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气势,但那股无形的、如同深海暗流般沉凝的气息,却让身后紧跟的梁卉和杜莺歌瞬间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们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紧紧护住中间沉睡的上官燕舞,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谷外那片死寂的空地。
扑倒在最后方泥泞中的欧阳晓晓,也挣扎着抬起了沾满污泥的脸。她灰败的瞳孔猛地收缩,凭借着多年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敏锐直觉,她也清晰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冰冷刺骨的杀意!不是毒物的凶戾,而是人类!训练有素、带着明确目标的猎杀者!她心中那点刚刚因脱离万毒谷而升起的微弱希望,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只剩下更深的寒意。
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空地边缘,几块巨大的、布满孔洞的黑色怪石后,无声无息地转出数道人影。
为首一人,身形异常魁梧雄壮,仿佛一座移动的小山。他并未穿着任何制式的劲装,上身仅套着一件敞开的、沾满暗褐色污垢的粗麻皮坎肩,露出肌肉虬结、布满纵横交错刀疤的胸膛。下身是同样污秽不堪的宽大皮裤,裤脚塞在沾满泥泞的厚重兽皮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臂——粗壮得堪比常人大腿,肌肉如同钢铁浇铸,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被鲜血反复浸染又干涸。尤其是那双蒲扇般巨大的手掌,指节粗大得如同铁锤,指甲乌黑发亮,弯曲如钩,上面残留着难以洗刷的暗红血痂和碎肉屑。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浓烈的、如同屠宰场般的血腥煞气便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身后,是七名身着统一暗红色劲装的汉子。个个眼神阴鸷,气息精悍,腰间或挎着狭长的弯刀,或背着沉重的铁尺、钢爪等奇门兵刃。他们站位看似随意,实则隐隐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阵势,将谷口唯一的出路牢牢封锁,如同捕兽的罗网。
魁梧巨汉那双铜铃般的、布满血丝的凶眼,如同两盏探照灯,贪婪而残忍地扫过黄天越身后的几人。当目光掠过梁卉和杜莺歌架着的、沉睡中的上官燕舞时,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淫邪光芒,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野兽磨牙般的“嗬嗬”低笑。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最后方、刚从泥泞中勉强爬起、狼狈不堪的欧阳晓晓身上时,那淫邪的光芒更是炽热了几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啧啧啧…”魁梧巨汉咧开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声音如同砂石摩擦,粗嘎刺耳,“老子就说嘛,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吹冷风,总得有点乐子!瞧瞧,老天爷待我常昆不薄啊!一个冰美人,一个花魁,还有个…嘿嘿,九尾狐!虽然脏了点,但洗洗还能用!兄弟们,这趟没白等!”他身后的七名红袍汉子闻言,也发出一阵压抑而兴奋的怪笑,目光如同毒蛇般在几个女子身上逡巡。
“血手人屠…常昆!”杜莺歌脸色煞白,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作为曾经的京城花魁,她消息灵通,深知此人的凶名。血煞门十二血煞卫之一,以虐杀和残暴闻名,一双血手不知撕碎了多少成名高手!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堵截?!
梁卉更是吓得小脸惨白,紧紧抓住上官燕舞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只是个医者,何曾直面过如此凶戾的杀神!
欧阳晓晓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灰败的脸上除了屈辱和愤怒,更添了一层深重的绝望。血手人屠常昆!这疯子怎么会在这里?!她体内蚀骨幽兰刚除,虚弱得连一个普通壮汉都未必能敌,更遑论这等凶名赫赫的魔头!她下意识地看向黄天越的背影,那曾经带给她震撼与屈辱的背影,此刻竟成了唯一可能存在的屏障,这个认知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常昆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黄天越身上。那高大的身影,沉稳如山的气势,让他铜铃般的凶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警惕。但旋即,这份警惕就被更深的轻蔑和暴虐取代。一个背着个半死不活女人、拖着一群累赘、刚从毒谷爬出来的家伙,再沉稳又能强到哪里去?他身上甚至没有明显的门派标识,衣着普通得像个落魄的江湖客。
“喂!前面那个背人的小子!”常昆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如同看着待宰的羔羊,粗声粗气地喝道,“识相点,把后面那几个娘们,还有你背上那个…嗯?等等!”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黄天越背上昏迷的杜莺歌身上,那侧脸…那身段…似乎有些眼熟?紧接着,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黄天越的脸上!
当黄天越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无尽星空的眼眸平静地迎上常昆凶戾的目光时,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常昆脸上的狞笑,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泥塑,僵硬地凝固在脸上。那双铜铃巨眼猛地瞪大到极限,瞳孔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被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惊骇和恐惧瞬间填满!
那张脸!那张深刻在他血煞门最高追杀令卷首、被门主和几位长老反复强调、视为心腹大患、甚至带着某种禁忌恐惧的脸!
“黄…黄天越?!”常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的尖利嘶吼!巨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竟然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脚下的黑色砾石被他沉重的步伐踩得粉碎!
他身后的七名血煞门徒脸上的狞笑也瞬间僵住,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鸭子。黄天越?!那个在沧澜江畔独斗血煞门两大长老、全身而退,反杀门中精锐无数的煞星?!那个被门主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格杀的目标?!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是从万毒谷里出来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常昆和他手下所有人的心神!方才那嚣张的气焰、贪婪的淫邪,在绝对的力量和凶名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和面对天敌般的战栗!
“是…是你?!”常昆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巨大的血手下意识地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爆响,却更像是恐惧下的虚张声势。他死死盯着黄天越,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黄天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常昆和他身后那七个如临大敌、脸色惨白的血煞门徒,最后落在常昆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谷口的死寂,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同审判的利剑:
“血煞门,阴魂不散。”
这简短的六个字,如同惊雷在常昆耳边炸响!瞬间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真的是他!那个煞星!
巨大的恐惧之后,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凶性猛地从常昆心底窜起!他不能退!门主的死令犹在耳边!若是就此退走,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而且…对方刚从万毒谷出来,还带着几个重伤昏迷的女人和一个累赘的小丫头,必然消耗巨大!这是机会!唯一的机会!
“杀!!!”常昆猛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咆哮,巨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惊人速度,如同失控的攻城巨锤,轰然冲向黄天越!那双布满血痂的巨掌瞬间变得赤红如烙铁,散发出灼热而腥臭的气息,空气都被灼烧得微微扭曲!血煞门绝学——血焚掌!掌风未至,那股焚毁气血、熔金锻铁的恐怖热浪已扑面而来!
“结阵!杀了他!”同时,他身后的七名血煞门徒也如梦初醒,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眼中爆发出亡命徒的狠戾!七道暗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散开,瞬间组成了一个诡异的七杀血煞阵!七柄闪烁着寒光的兵刃——弯刀、铁尺、钢爪、分水刺、链子枪、狼牙棒、锯齿短刃——同时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从七个刁钻狠毒的角度,如同毒蛇出洞,刺向黄天越周身要害!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将黄天越和他背后的杜莺歌完全笼罩!
攻势发动得极其突然,狠辣决绝,完全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血煞门能横行一方,绝非浪得虚名!
“啊!”梁卉和杜莺歌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那扑面而来的恐怖杀气和灼热掌风,让她们如同置身熔炉地狱!杜莺歌下意识地想将上官燕舞护得更紧,梁卉则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冰凉。
落在最后的欧阳晓晓,瞳孔也猛地收缩!血手人屠常昆的搏命一击,加上七名精锐血煞门徒结成的杀阵!这威力,足以瞬间撕碎一名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黄天越他…刚经历万毒谷恶战,又为她们三人拔毒疗伤,消耗何其巨大!他还能挡得住吗?!她攥紧了满是污泥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连疼痛都忘记了。
面对这足以让寻常高手瞬间粉身碎骨的围攻,黄天越却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半分。
他深邃的眼眸中,平静无波,倒映着常昆那狰狞扑来的巨大身影和七道交织的致命寒光。就在那赤红如烙铁的血焚巨掌即将印上他胸膛、七道兵刃即将撕裂他身躯的刹那——
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蓄力爆发的征兆。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微尘般,抬起了右手。
五指张开,掌心向前。
嗡!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以他的掌心为中心,轰然爆发!那不是刚猛无俦的冲击波,而是一种更玄奥、更霸道的意境——破藏真意·涅元——镇!
空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塌陷!
常昆那足以开碑裂石的血焚巨掌,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狂暴的掌力、灼热的气劲,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硬生生摁住、碾碎!他那狂冲的巨大身躯如同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山岳,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而回!口中鲜血狂喷,如同破麻袋般重重砸在身后一块巨大的黑色怪石上!
轰隆!
怪石应声碎裂!常昆整个人镶嵌在碎石之中,胸膛明显塌陷下去一块,口中血沫狂涌,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仅仅一掌!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与此同时,那七道从不同角度袭来的致命寒光,在距离黄天越身体尚有尺许距离时,如同陷入了最粘稠的沼泽!兵刃上附着的凌厉气劲瞬间溃散!七名血煞门徒脸上的狠戾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他们感觉手中的兵刃不是刺向一个人,而是刺向了一片凝固的、深不可测的虚空!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顺着兵刃反噬而来,如同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他们的手臂、肩膀乃至五脏六腑!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密集响起!
七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拍中,惨叫着同时向后倒飞出去!手中的兵刃脱手飞出,在空中扭曲变形!他们的手臂以诡异的角度弯曲折断,胸膛塌陷,口中鲜血混杂着内脏碎片狂喷!如同七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狠狠摔落在黑色的砾石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从常昆发动亡命冲锋,到七名血煞门徒结阵围攻,再到黄天越抬手一掌,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当尘埃落定,只剩下碎石堆里如同烂泥般嵌着、口鼻喷血、气息奄奄的常昆,以及满地扭曲的尸体和破碎的兵刃!
梁卉紧闭的眼睛颤抖着睁开一条缝,看到的便是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她的小嘴无意识地张开,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杜莺歌同样目瞪口呆,架着上官燕舞的手臂因为过度震惊而微微颤抖。她知道黄天越很强,在万毒谷中已见识过其手段,但眼前这轻描淡写、近乎神迹般的一掌退群魔,依旧超出了她想象的极限!
欧阳晓晓背靠着冰冷的岩壁,身体僵硬,灰败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她看得比梁卉她们更清楚!那不是力量上的绝对碾压,虽然力量本身也恐怖得令人发指!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对力量的绝对掌控,对天地气机瞬间的改写!是那股蕴含破灭与新生的奇异真力形成的绝对领域!霸道,强横,摧枯拉朽!常昆和那七个血煞门徒,在他面前,真的如同随手可以拂去的尘埃!
这种力量…这种境界…欧阳晓晓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昨夜洞中救治时感受到的霸道是直接的冲击,万毒谷镇压凶鳄时是举重若轻的掌控,而此刻这挥手间镇压强敌的绝对力量,带来的则是彻底碾碎她过往认知的敬畏!她之前那些算计、那些不甘、那些隐秘的恨意,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何其可笑,何其渺小!
碎石堆中,常昆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的血沫和碎裂的内脏。他艰难地转动着几乎被血糊住的眼珠,死死盯着那道依旧渊渟岳峙、仿佛连衣角都未曾动过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怨毒和…一丝疯狂的绝望。
“黄…黄天越…你…你跑不了…”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诅咒着,“门主…不会放过你…血煞令…天涯…海角…噗!”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他的气息迅速衰败下去,眼神开始涣散。
黄天越缓缓放下右手,目光平静地扫过常昆垂死的脸,如同看一只濒死的蝼蚁。
“血煞令?”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黄某在此,静候便是。”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那堆残破的碎石和尸体,目光转向谷口外更广阔的、被晨雾笼罩的荒野。
“走。”
没有多余的话语,他率先迈步,踏出了万毒谷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谷口。身影融入稀薄的晨雾,步伐沉稳依旧,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杀戮,只是拂去了前行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梁卉和杜莺歌如梦初醒,连忙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架着沉睡的上官燕舞,紧随其后,快步跟上。她们看向黄天越背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崇敬和一种近乎盲目的安全感。
欧阳晓晓深深吸了一口谷外冰冷而“清新”的空气,那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她看着黄天越那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双手,以及地上那几具死状凄惨的血煞门徒尸体。昨夜拔毒时的屈辱感,被万毒谷跋涉的虚弱感,在此刻,被一种更深刻、更冰冷的东西彻底覆盖——那是对绝对力量的敬畏,以及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感。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一步一步,也踏出了万毒谷那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边界。晨光熹微,照亮了她沾满泥污的水绿色衣角,也照亮了前方那道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