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为民副主任抬手,轻轻打断了马卫国照本宣科的汇报节奏。他目光沉静,语气平和,但提出的问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汇报材料华丽的外壳:
“马主任,你刚才提到了‘能源梯级利用’这个概念,很好。那么,在园区现有的、以高耗能化工与制造业为主的产业布局下,针对不同企业所需的蒸汽品位差异,你们的具体耦合方案是什么?
例如,热电联产产生的高品位蒸汽如何定向供给特定工艺,其降温降压后的余热,又如何有效匹配至对热源品质要求较低的烘干、采暖等环节?
更进一步,面对园区内各企业生产班次不同、用能高峰时段交错的现实情况,你们打算如何解决能量的时空错配问题?是规划大型蓄热装置,还是通过智能调度系统进行优化?这其中涉及的技术可行性与经济性平衡点,你们的研究结论是什么?”
这一连串环环相扣、极其专业且具体的问题,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让会场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呃……这个……郑主任,关于这个耦合方案的细节……”马卫国的声音戛然而止,稿子上只有笼统的原则和方向性的描述,根本没有如此深入的技术细节。他的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发言稿的边缘。
他试图用“我们将组织相关专家进行更深入的可行性论证”、“会综合考虑多种技术路径”这类万金油式的回答来搪塞过去,但话语中的底气不足,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
郑为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表示赞同,也未立刻驳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抛出了第二个、第三个问题:
“那么,关于园区工业废水‘近零排放’的设计方案。在反渗透、蒸发浓缩之后产生的浓盐水,最终的处置路径你们选定了吗?是采用结晶分盐技术尝试回收资源,还是基于地理位置考虑选择符合法规标准的深海排放?无论是哪种方案,其全生命周期的处理成本、潜在的环境风险与监管要求,你们的论证报告是否已经完备?”
“再看固体废物资源化这一块。对于园区内部分企业可能产生的、含有特定重金属的污染底泥,这类通常被列为危险废物的物料,你们计划引入或开发哪一类具体的资源化技术?是固化稳定化,还是高温熔融?这些技术的投资强度有多大?建成后的运行成本,是否在园区内大多数中小企业的普遍可承受范围之内?这直接关系到方案的落地可能性。”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命中了规划方案从“纸上蓝图”走向“地上现实”过程中,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核心难点与关键细节。这些问题,不是空泛的概念可以回答,需要的是扎实的数据、清晰的技术路线和严谨的经济测算。
马卫国完全招架不住了。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汗珠已经从额角滑落至腮边。他的回答开始颠三倒四,时而强调困难,时而空谈决心,逻辑漏洞百出,甚至出现了前后矛盾的地方。坐在一旁的省发改委几位领导,脸色随着马卫国的每一次支吾而愈发阴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点。冀南市的几位主要领导,更是面露尴尬之色,眼神不时交流,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失望。
会场的气氛,在这一问一答(或者说,只有尖锐的提问和无力地回答)中,逐渐降到了冰点。
原本是一场展示地方工作成绩、争取上级支持的调研汇报,眼看着就要演变成一场大型的“翻车现场”。
拿《潜伏》中保密局天津站站长吴敬中的话就是:本来想露脸的,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马卫国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此刻脚下真能裂开一条地缝钻进去。他直到此刻才痛切地意识到,没有了那个真正深入项目每个环节、对技术和细节都了如指掌的江河在场,他手中这份看似精美的汇报材料,以及他自己那套习惯于宏观论述的“花架子”,在郑为民这样既懂政策、又懂技术、更重实效的部委领导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仿佛纸糊的城墙,一戳即破。
“看来,”郑为民副主任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份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凛,“马主任对于这个项目的具体技术细节和落地实施关键,还不是非常熟悉。”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会场,继续说道:“这个项目的初步构想报告,我之前是看过的。里面的数据很扎实,对问题的分析也很透彻,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坦率地说,那份报告给我的印象很深,完全不像今天汇报所呈现的这样……浮于表面。”
他直接用了“浮于表面”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负责这个项目具体规划和推进的同志呢?”郑副主任的目光转向冀南市的领导方向,“我想听听具体操盘手的介绍。”
省发改委的一位领导连忙侧身,低声向郑副主任解释:“郑主任,情况是这样的,具体负责园区规划建设日常工作的,是我们市发改委的副主任江河同志。不巧的是,他昨天根据安排,带队去参加一个省里组织的对口支援工作协调会了,现在……人不在冀南。”
“哦?”郑为民副主任眉毛微微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一个对口支援的协调会?比国家发改委的实地调研还要重要?”
他根本没有等待回答,直接下达了指令,语气不容置疑:“立刻联系他。让他回来。现在,我就要听他的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