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一刹,梨花并未感受到预料中的疼痛。
最先漫上来的,是一种极缓的凉,像深秋夜雾无声浸润肌骨,将她整个人轻轻包裹起来。
又像被精心哺育许久的花苞,在将绽未绽的瞬间,恍然发觉自己并非园中独一无二的珍宠,身旁早有另一株并蒂之莲,同样承恩着雨露滋养,正舒展着同样娇艳,甚至更为秾丽的瓣蕊。
原来,一丝半缕的真情,不过是帝王闲来时,从一方宫门步入另一重殿宇,再演一场似曾相识的温存,风尚未起,便已散了形状。
也对,梨花心中讥笑,她早知道的,这深深宫苑里的情爱,从来不是寒江独钓的孤绝,而是御园中人人皆可攀折的繁花,今日能点缀在关雎宫的案头,明朝又为何不能摇曳于扶摇宫的窗下?
是她自己,偶尔竟也生了些不该有的错觉。
万千心绪,如云烟过眼,在梨花沉静如古井的眸底无声流转,却未惊起半分涟漪。
她缓缓抬眸,目光清冽仿若深秋积潭,倒映着殿内煌煌灯火与众人纷呈的面色,却深邃得照不见底。
“嗒”的一声轻响,自殿角传来,是更漏滴下了一刻。
声音极轻,却足以将梨花飘远的思绪倏然拉回,一颗心若能彻底沉静如水,反倒能映照出,这宫墙之内最真实的天地。
而皇后却死死咬住了唇侧的嫩肉。
在听到有了身孕几个字时,她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瞬间崩断,戚氏她竟然真的也在此时有了身孕,一个月!与林氏几乎同时。
这意味着什么?戚氏若生下皇子,凭借皇上如今对她的宠爱,加上戚家的势力,这个孩子将拥有怎样煊赫的未来?而她这个迟迟无出的皇后,又将置于何地!
皇后瞬间就已明白过来,林氏的这个孩子,无论自己有多厌恶,多不甘,都必须安安稳稳的生下来,而且,必须是个皇子。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怒斥,深吸一口气后,如同含着一口黄连,艰难说道:“那当真是要恭喜戚昭仪了,只是皇嗣贵重,如今双喜临门,更是天大的恩泽,两位妹妹同时有孕,乃宫中前所未有之盛事,但也需知,福祸相依,越是如此,越需谨言慎行,恪守宫规,安心静养。”
“尤其是瑶婕妤,你初次有孕,根基未稳,更需万事小心,若有任何不适,定要即刻回禀本宫,切不可疏忽大意,辜负了皇恩,也辜负了本宫对你的期许。”
这个孩子,是她必须牢牢抓住的筹码,不容有失。
戚昭仪闻言,却是轻轻一笑,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一种置身事外的悠然,“皇后娘娘放心,嫔妾在扶摇宫,自有宫人精心照料,定然会将皇嗣保护得滴水不漏,绝不会让任何宵小之辈,有丝毫可乘之机。”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梨花身上,“倒是瑶婕妤身子向来柔弱,所居宫室似乎也偏远清静了些,如今有了身孕,可真是要万分小心才是。毕竟,这后宫之中,人心难测,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有什么不开眼的东西冲撞了,或者是一些意想不到的意外,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这番看似关切、实则字字诛心的话音落下,如同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又投下了一块巨石,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梨花身上。
梨花只静静一笑,道:“昭仪娘娘金玉良言,嫔妾铭记五内,不敢或忘,正如娘娘所言,后宫之地,步步皆需谨慎,嫔妾入宫日浅,幸得皇后娘娘垂怜庇护,方得一丝安宁,如今蒙天恩眷顾,怀有龙裔,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嫔妾深知自身福薄位卑,唯有谨守本分,恪守宫规,一切听从皇后娘娘安排教导,绝不敢有丝毫逾越,亦不敢轻信任何旁言碎语。至于其他……嫔妾愚钝,只知静守己心,静待瓜熟蒂落,不敢妄加揣测,亦无力干预分毫。”
戚昭仪听完,眸中的玩味和审视更深了些。
她红唇微勾,似笑非笑地瞥了梨花一眼,并未再说什么,反而看向皇后,“看来瑶婕妤是个明白人,如此,嫔妾也就放心了,皇后娘娘慧眼识人,挑中的果然是个知进退、懂规矩的。”
皇后的脸色依旧有些难看,看着底下两个同样怀有龙裔的妃嫔,一个家世显赫,宠冠六宫,嚣张跋扈,一个出身低微,恭顺本分。
可也不能全然放心,天长日久,难免生出些别的心思……
她始终是中宫皇后,不管心里怎么想,也得维持体面,沉声道:“瑶婕妤懂得谨守本分,自然是好的戚昭仪有心提醒,也是姐妹情深。既然两位妹妹同时有孕,乃上天眷顾皇室,本宫身为六宫之主,自会一视同仁,确保皇嗣无虞,从即日起,关雎宫与扶摇宫一应份例,皆按最高规格供给,还望两位妹妹能平安诞育子嗣,为皇家绵延福泽。”
林氏有孕,此刻最想动手的莫过于戚氏,可这一胎万万不能出了差错,倒是戚氏这个贱人,绝不能生下孩子!
戚昭仪闻言,只是闲闲地拨弄了一下护甲,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笑,“皇后娘娘安排,自是周全。”
皇后看着戚昭仪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火起,却无从发作。
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气,将视线转向一直不敢说话的薛容华和汤容华,语气稍缓,“薛容华,汤容华,你二人入宫也有些时日,当以两位姐姐为榜样,尽心侍奉皇上,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薛容华连忙起身,怯怯应道:“是,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梨花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汤容华脆生生地应道:“是,皇后娘娘放心。”
皇后看着汤容华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一阵烦闷,却也懒得再多言,只挥了挥手,“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本宫也乏了,你们都跪安吧。”
“嫔妾告退。”
皇后望着众人退出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烛光跳跃间,将华服上的凤凰映得流光一闪,凤凰振翅欲飞,下一刻,却仍然在赤缇色之上。
画墨侧首往窗外一看,窗外,似乎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