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宁宫出来,踏进甬道,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梨花觉得胸口窒闷,皇后铁青强忍的容颜,戚昭仪张扬意蕴深长的笑容,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旋转不休,最后定在戚昭仪轻抚小腹时,难以言喻的眸光上。
都化作无形丝线,缠绕在她的肺腑之间,挣脱不得。
梨花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承载了太多算计。
紫苏跟在身边,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戚昭仪竟也有了身孕,想也知道,后宫又是一场风波,太后和皇后那边……
她无暇多想,一双眼睛盯在梨花脸上,这些日子以来,她能看出来,小主对皇上并不是毫无动摇,乍然听到这消息,心里只怕不好受。
“小主,咱们……”
还没等紫苏把话说完,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瑶婕妤留步。”
梨花与紫苏脚步一顿,心下诧异莫名,只见戚昭仪正扶着阿蛮的手,站在几步开外,那双上扬的狐狸眸望着她,神色有些难以捉摸,不似方才的剑拔弩张,却也绝非友善。
“昭仪娘娘有何吩咐?”梨花只得上前,依礼问道,紫苏在她身后,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警惕地落在戚昭仪身上。
戚昭仪扶着阿蛮,款款踱近几步,石榴红的裙摆拂过落地的银杏叶,发出窸窣微响,目光在梨花略显苍白的脸上流转片刻,才懒懒开口道:“这秋日天气尚好,坤宁宫里闷了半晌,香气熏得人脑仁疼,本宫想去御花园走走,透透气,瑶婕妤若无事,不妨一同前往?”
她顿了顿,接着慢慢说道:“说起来,你我同沐皇恩,又几乎同时遇喜,这般缘分,似乎还未曾好好说过话呢。”
这缘分二字,从戚昭仪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邀请来得如此突兀且诡异。
方才在殿内还语带机锋、绵里藏针,况且戚昭仪的性子一向有些桀骜,入宫以来,无论对谁都是高高在上,此刻竟会邀她这微末之身同游御花园?
梨花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便想寻个由头婉拒,她总是瞧不清这位昭仪娘娘,现在两个人都怀有身孕,虽不至当面做什么,可万事总是小心为妙。
然而,她抬眼,对上戚昭仪的目光,对方目光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东西,这让梨花到口的推拒之言,在舌尖转了一圈,又缓缓咽了回去。
梨花也想知道,这位心思难测的昭仪娘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娘娘相邀,是嫔妾的荣幸。”梨花微微屈膝,声音轻缓,“只是嫔妾愚钝,只怕言语无状,见识浅薄,扰了娘娘赏景的雅兴。”
戚昭仪似是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飘散在秋风里,不以为意道:“无妨,本宫今日,倒想听听愚钝之人说话。况且,这御花园的景致,年年岁岁相似,看久了也乏味,有时,身边是何人,说着何等话,反倒比景致本身,更值得玩味。”
说罢,也不等梨花再说话,便扶着阿蛮,转身率先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
梨花无法,只得落后半步,随在戚昭仪身侧。
紫苏忧心忡忡地看了梨花一眼,得到梨花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勉强按捺住不安,默默跟在后面。
秋日的御花园,确实别有一番韵味,那些争奇斗艳,秾丽妖娆的繁花大多已凋谢残败,只余下各色菊花,在特意垒起的矮坡或精致的瓷盆中傲然挺立,簇簇团团,于萧瑟秋风中,展露风骨。
阵阵幽香不时从金桂上飘散开来。
一路无言,只听得见彼此轻缓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隐约的宫人扫洒声。
戚昭仪似乎真的只是来散步透气,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园中景致。
梨花跟在她身侧,心绪却如同这满地被风卷起的落叶,纷乱复杂,难以安定。
行至一处倚着嶙峋假山而建的水榭,戚昭仪终于停了下来。
这水榭半悬于一条引自太液池的潺潺溪流之上,下方是叮咚作响的溪水,水中几尾肥硕的锦鲤,披着红白相间的鳞片,正悠闲地摆尾游弋。
戚昭仪微微侧首,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阿蛮和紫苏道:“你们就在远处候着吧,本宫与瑶婕妤有些体己话要说。”
阿蛮立刻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开到十数步外的一株垂柳下。
紫苏却有些犹豫地看向梨花,眼中满是担忧,直到梨花对她轻轻点了点头,才无奈地退到阿蛮身边,手心里已捏了一把冷汗。
水榭内,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秋风穿过敞开的槅扇,吹得二人的衣袂轻飘。
戚昭仪这才开了口,“瑶婕妤,还记得本宫初见你时,也是在这御花园里。”
梨花微微一怔,那时的戚昭仪,远比现在更加骄纵肆意,不过细细想来,也与当初并无区别,大概是因为家世恩宠,才能一直是这般张扬的性子……
“娘娘好记性。”梨花低声应道,心中却愈发疑惑起来。
戚昭仪犹自说道:“那时,本宫似乎还赏了你一样东西,一块玉佩,还在吗?”
梨花心中蓦然一动。
那块玉佩,她确实记得,只是当时匆匆一面戚昭仪随手赏下的,但不知为何,她并未像处理其他一些不甚在意的赏赐那般随意放置或赏给宫人,而是用软绸包了,收在了妆奁最底层。
此刻被戚昭仪突然问起,梨花老实回答,“回娘娘,自然是还在的。”
“哦?”戚昭仪眉梢微挑,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在秋日水榭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还在?本宫还以为,你如今圣眷在身,又身怀龙裔,眼界高了,对当年本宫那点随手的小赏赐,早已不知丢到哪个角落里蒙尘,或者……干脆砸碎了泄愤呢。”
梨花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回望戚昭仪,语气真诚,不闪不避,“娘娘说笑了,嫔妾入宫以来,虽资质愚钝,却也深知尊卑有序,恩赏不论轻重,皆是上意,需心存感念,娘娘当年赏赐,于当时的嫔妾而言,已是厚爱。嫔妾岂敢有丝毫不敬,更遑论……厌恶泄愤?娘娘多虑了。”
宫规如此,上下有序,何况她从未有过厌恶之情,又何谈泄愤呢?
戚昭仪盯着梨花看了片刻,良久才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水中几尾自由来去的锦鲤,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飘忽的感慨,“是吗?不敢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水榭旁竹丛的簌簌声,和下面溪水潺潺不息的流动声。
忽然,戚昭仪侧过头,目光直直看向梨花平静的眼眸,“那么,方才在皇后殿中,听到本宫说也有了身孕,你心中,当时是何感受啊?”
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冰冷毒蛇,骤然窜出,亮出毒牙,直刺梨花毫无防备的心口。
她没想到戚昭仪会如此不加掩饰地问出来,在这只有她们二人的水榭中。
是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