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卷起长生殿前的几片枯叶,谁知它乘着风势,飘飘瑶瑶,越过了数重殿宇,竟一路翻滚,最终跌落在坤宁宫前。
怯生生地往里头瞧了瞧。
皇后已在正殿,呆呆坐了许久,头上的点翠九凤冠,珠翠环绕,本该雍容华贵,光芒四射,然而此刻,却更衬得她脸色雪白白。
一个借腹生子的林氏,已经像一根细小的骨鲠,卡在她的喉间,咽不下,吐不出,如今,竟又添了一个家世显赫的戚昭仪。
皇上独独对她这个正宫皇后如此吝啬,如此淡漠,是了,因为她是谢家的女儿,因为太后是她的亲姑母,皇上忌惮谢家,顾忌太后,连带着也厌弃了她这个皇后。
无尽的酸涩,和退无可退的惶惑不甘,如同无数藤蔓,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出来,紧紧缠住皇后,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娘娘……”画墨悄无声息地上前,担忧地低唤了一声,“您小心身子……”
剩下的话,画墨只能咽在喉间,不用想也知道,娘娘此刻心底的煎熬。
皇后仿佛没有听见,目光空洞地望着殿外那片在风中无助翻滚,最终归于沉寂的落叶,半晌,才从几乎失去血色的唇间,逸出一句低语,“戚氏竟也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
若戚氏此番一举得男,即便她把林氏的孩子养在名下,可戚家显赫家世,尤其是盛宠优渥,将来她这个中宫之位,还能坐得安稳吗?
这个念头,在皇后早已纷乱不堪的脑海中骤然炸开,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窜上脊背,让她猛地一个激灵,陡然尖利道:“画墨,去慈宁宫。”
太后绝不会坐视不理。
画墨心头一紧,看着皇后眼中骤然燃起的光芒,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应道:“是,娘娘。 ”
慈宁宫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太后正倚在窗下的紫檀木嵌螺钿暖榻上,身上随意搭着一条柔软的白狐裘毯子,闭目养神,眼角已布满了细纹,但眉宇间经年累月积下来的威仪与深沉,却丝毫不减。
辛夷静静立在一旁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丛容走了进来,轻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说是有要事需即刻面见您。”
太后依旧闭着眼,良久,她才从鼻腔里淡淡地哼出一声,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辛夷抬眼,眼睁睁瞧着皇后扶着画墨的手,步履比平日略显急促地步入殿内,心中有些奇怪,皇后出身名门,一举一动自有规矩,今日瞧起来倒着实有些失态了。
皇后似乎无暇去整理被风吹得稍稍有些歪斜的珠钗,几缕发丝散乱地垂在颊边,也顾不得拢一拢,便径直走到太后榻前,规规矩矩地敛衽行下礼去,“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太后这才缓缓抬起眼皮,先是扫过皇后略显凌乱的步摇和鬓角,最后落在她紧蹙的眉心上,心中本就因借腹生子之事上,皇后不够明理而有些不悦,此刻见她这般形容,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失望与不耐。
这往沉不住气,喜怒皆形于色,如同惊弓之鸟,如何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坐稳中宫之位?如何能承担起延续谢家荣耀的重任?真是朽木不可雕!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往后靠了靠,沉声道:“什么事让皇后这样匆匆忙忙,连晨省刚散的功夫都等不得?哀家记得,往日你便是请安,也都是掐着时辰来的。瞧你现在钗环散乱的样子,若让底下那些眼睛瞧了去,成何体统?岂不是平白惹人揣测,动摇中宫威信?”
皇后没有立刻起身,反而就着半蹲的姿势抬起头,一双精心描画过的秋眸中,此刻盈满了焦虑,也顾不得太后的话,“母后明鉴,儿臣方才得知了一桩消息,心中实在难安,唯恐迟则生变,酿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这才失了分寸,急急赶来禀告母后,恳请母后给儿臣拿个主意,指点迷津。”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近日来心浮气躁,可她总是管不住那颗惶惶不安的心,尤其眼下接二连三的事情不断……
太后见皇后神态,不似作伪,心中也明白,能让皇后这般不顾仪态、急匆匆跑来慈宁宫的,绝非小事,遂问道:“哦?究竟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能让你这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方寸大乱,举止失度至此?说吧,哀家听着。”
话如此说,太后还是没忍住敲打了几句。
皇后恍若未觉,只慢慢说道:“回母后,今儿请安,戚昭仪已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了。”
殿内霎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太后拨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下,紧紧攥住了光滑的珠串,力道之大,使得指节都微微泛出了青白色。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已有些浑浊的眼眸中,却瞬间掠过了一丝凌厉寒光。
无形的威压骤然弥漫开来,辛夷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太后坐直了身子,她千防万防,终究没防到这一出。
若让戚氏平安诞下皇子,将来这后宫前朝,还有她这个太后和谢氏一族立足的余地吗?皇帝对谢家本就心存忌惮,若再出现一个有皇子傍身,家世显赫的宠妃,那后果……
皇后静静垂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良久,太后才几乎是从鼻息间,哼了一声,“戚昭仪有孕了?呵,这后宫,倒真是越来越兴旺了,接二连三的喜讯,真是祖宗保佑,社稷之福啊。”
太后语气渐冷,“只是这福气,有时候来得太不是时候,也未必就是佳兆,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放在哪里,都是相通的。”
皇后心中猛地一凛,随即又是一松,太后终归不会坐视不理。
她立刻顺着太后的话,往前膝行半步,恳切道:“母后明鉴,儿臣也正是忧心于此,戚昭仪出身将门,性子向来张扬,不比寻常闺秀懂得收敛锋芒。如今骤然有了身子,自然是天大的喜事,皇上想必也是龙心大悦,恩赏有加,只是她这般性情,骤然承此隆恩只怕不是个能安分守己的。”
“况且,戚家在朝中根基深厚,枝繁叶茂,若戚昭仪再侥幸诞下皇子,不仅后宫不得安宁,便是前朝,也难免要因此而掀起波澜,牵动各方势力。儿臣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心中实在如同悬着一把利剑,忐忑难安,这才贸然前来,惊扰母后慈驾,实是儿臣无能,恳请母后责罚。”
皇后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似乎真的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