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看着林思齐递过来的名单,目光在“钱德龙”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
“特殊专才?”他把名单递还给林思齐,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系统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系统认为他是‘专才’,那就给他一个发挥专长的机会。”
林思齐有些没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公务接待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苏正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就让他去竞聘市信访局的接待处处长吧。那里每天人来人往,正需要一位懂茶艺、知礼仪、能安抚人心的同志。”
林思齐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苏正的意思。
信访局接待处,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全市矛盾最集中的火药桶,每天面对的都是满腹怨气、情绪激动的老百姓。让钱德龙那种养尊处优、只会阿谀奉承的官僚去那里“品茶鉴水”、“迎来送往”?那不是发挥专长,那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这一招,比直接把他刷下去,要高明得多,也狠得多。
“我明白了。”林思-齐心头一凛,对眼前这个年轻领导的敬畏又深了一层。他不再多言,拿着名单转身快步离去,背影都透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干劲。
会议室里,重又恢复了安静。
陈默站在苏正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着苏正云淡风轻地品着茶,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安排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事调动,而不是决定了一个副局级干部的命运。
这位苏秘书长的心思,深不可测。
……
云顶山庄,李卫民的别墅里。
那场通过电视直播的新闻发布会已经结束,屏幕恢复了滚动播放招聘信息的枯燥状态。但客厅里的人群,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狂热。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刚才看到的一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压抑的兴奋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李卫民悠悠转醒。
他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冻醒的。他睁开眼,视线模糊,最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
他慢慢地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一切都没有变。他依然身处这个由自己家变成的、荒诞的“人才市场”。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简陋的展位,那条刺眼的红色横幅,都清晰地提醒着他,噩梦仍在继续。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里再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反抗。
他像一头被彻底驯服的野兽,所有的爪牙和鬃毛,都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连根拔除了。他看着那些曾经让他厌恶的“求职者”,眼神里不再有鄙夷,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莫名其妙。
他穷尽一生研究的官场规则、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关系网络、他引以为傲的权力手腕,在那个叫苏正的年轻人面前,就像孩童堆砌的沙堡,被一阵看不见的海浪,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迟缓得像个真正的老人。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不成样子的真丝睡衣,试图找回一丝最后的体面。可那满是褶皱和污渍的布料,只是更凸显了他的狼狈。
他像个幽魂,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穿行。
一个年轻的女孩从他身边挤过,手里拿着一份简历,脸上洋溢着激动和紧张。她和同伴小声说着:“你听说了吗?清源县那个叫周浩的,直接进了市财政局的面试名单!听说他可厉害了,一个人顶一个科室用!”
周浩……
李卫民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个名字,他记得。就是苏正报告里,那个被他以“资历尚浅”为由,压了三年的年轻人。
他继续往前走。
两个中年男人正在一个展位前交头接耳。
“看见没,市档案馆那个副馆长,换人了!是个叫林思齐的,三十出头,听说是高新园区过来的技术大牛!”
“真的假的?那不是屈才了吗?”
“屈才?你懂什么!赵书记亲自点的将!说是要让市档案馆的资料‘活’起来,搞什么城市数据化中心,那可是未来的核心部门!”
林思齐……
李卫民的身体晃了一下。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他亲手把这个人送进了“冷宫”,而现在,那个“冷宫”,转眼就变成了未来的“核心”。
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有的“深思熟虑”,他所有的“平衡之术”,都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可笑的笑话。
他扶着一根冰冷的罗马柱,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完了。
赵志远不会放过他。那个叫苏正的年轻人,更不会。他现在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死老虎,等待他的,只有被清算,被肢解,最后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他不想就这么死。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一股妖术给毁了。
他要自救。
可怎么救?逃是逃不出去的,反抗更是痴人说梦。
他的目光,绝望地在会场里扫视着,像一个溺水者,寻找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突然,他的视线被角落里的一个展位吸引了。
那个展位很特别,没有招聘信息,没有宣传海报,只有一个简洁的蓝色牌子,上面用白色的宋体字,写着一行庄重的名称。
“云州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监察委员会——群众意见收集处(临时)”
纪委?
李卫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纪委的摊子,怎么会摆到招聘会现场来?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展位,展位后面只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低头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一叠表格,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一股荒诞至极的念头,猛地从李卫民的脑海中蹿了出来。
这是苏正留给他的路。
一条唯一的、通往“生”的路。
虽然这条路通往的,可能是比死更难受的深渊。
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走到展位前,那个年轻人头也没抬,只是从桌上推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声音平淡地像是在念说明书:“反映问题请填表,写明基本情况、主要诉求。举报线索请注明,我们会按规定进行核实。所有信息,绝对保密。”
李卫民看着那张印着“群众意见登记表”的纸,和他曾经审批过的无数文件比起来,这张纸粗糙得像草纸。
他没有去拿那支笔。
他只是看着那个年轻人,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不成调的音节。
“我……我不是来反映问题的。”
年轻人终于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那您是?”
李卫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挺直腰杆,想维持住自己市委常委最后的尊严,可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膝盖。
“我……是李卫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要投案。”
“我……要交代问题。”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副黑框眼镜下的平静目光,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年轻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穿着狼狈睡衣、精神彻底崩溃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去扶,也没有立刻拿出什么记录工具。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卫民,像是在确认什么。
李卫民跪在地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尊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恐惧、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是苏正……都是苏正干的……”他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哭诉,“他有妖法……他的笔……他写的字会变成真的……”
“教育局的学区房、卫健局的看病难、住建局的保障房……全是他!全是他!”
“还有这次……‘英才辈出’……他把我的家变成了人才市场……把所有人都变成了考生……”
他语无伦次地,将所有他知道的、猜测的,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年轻人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眼神里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
直到李卫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王浩的商务局局长,是我许诺的,他爸给了我一套澳洲的房产……”
“孙立军的安监局,是我力排众议提的,他帮我处理掉了几家有安全隐患但关系很硬的企业……”
“还有张副市长的儿子、刘秘书长的侄女……”
一个个名字,一笔笔交易,一件件被掩盖在“平衡”与“稳定”之下的肮脏勾当,从他口中,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
他已经不在乎后果了。他只想结束这场噩梦。他只想从这个荒诞的、由苏正一手打造的“公平地狱”里,解脱出去。
就在他交代得口干舌燥,神智都开始模糊的时候。
他突然感觉到,周围那股挥之不去的嘈杂声,正在慢慢变轻。
他茫然地抬起头。
他看到,那些拥挤在他家客厅里的人影,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水汽一样,缓缓消散。
那些简陋的蓝色展位,也开始扭曲、模糊,露出了后面原本的、奢华的墙纸和挂画。
悬挂在客厅中央的那条“英才辈出”的横幅,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化作点点金光,消失在空气中。
阳光,重新从巨大的落地窗外照了进来,温暖而刺眼。
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的电影倒带,迅速地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宽敞的客厅,昂贵的家具,墙上的名画,头顶的水晶吊灯……一切都回来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李卫民跪在空无一人的客厅中央,仿佛刚才那场人声鼎沸的招聘会,只是他做的一场漫长而真实的噩梦。
可他知道,那不是梦。
因为他面前,那个纪委的展位,没有消失。
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依然坐在那里。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黑色的、造型专业的录音笔,轻轻按下了开关。
“李部长,”他开口了,声音依然平淡,但称呼已经变了,“请您把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李卫民抬起头,看着那支对着自己的录音笔,和年轻人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绝望的、野兽般的哀嚎。
也就在这一刻,别墅那扇被焊死的红木大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以及一个威严冷峻的声音。
“市纪委办案,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