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民被纪委人员带走的那一天,云州的天空出奇的蓝。
那扇厚重的红木大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屋内奢华的装潢与屋外刺眼的阳光,也彻底终结了一个属于“平衡”与“人情”的时代。
风暴过后,留给云州官场的并非一片狼藉,而是一种诡异的、充满活力的真空。曾经盘踞在各个重要岗位上的“萝卜”们,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他们的办公室门禁系统恢复了正常,但对他们而言,那扇门已经永远关上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年轻、陌生,却又带着几分锐气的脸孔。
市财政局,预算科。
周浩的办公室不大,甚至有些拥挤,但他毫不在意。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洒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上,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电子表格,里面是困扰了财政局近两年的“城南新区基础设施建设资金缺口”模型。他的前任,王副局长的亲信,对着这个模型唉声叹气了一年多,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解”,并以此为由,申请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补充预算”,至今去向不明。
而周浩只用了三天。
他没有去碰那个早已被各种“合理”参数污染的旧模型,而是直接从最原始的票据和项目合同入手,重新建立了一个干净、透明的底层数据库。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剔除掉那些伪装成“工程损耗”、“物料上涨”的脂肪瘤,将每一笔资金的流向都标记出来。
“周科长,您要的去年第四季度所有工程款项的支付凭证复印件,都在这里了。”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同事抱着半人高的文件箱,气喘吁吁地放在他桌边,眼神里满是敬佩。
“好,辛苦了,放那儿吧。”周浩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的数据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整合、归类。
年轻同事没有马上离开,他看着周浩专注的侧脸,忍不住小声问:“周科长,这么大的窟窿,真的能补上吗?我听王局他们说,这事儿都惊动市里了,谁来都没办法。”
周浩的手指终于停下,他敲下回车键,整个模型完成了最后一次运算。屏幕上,一个原本刺眼的红色赤字,在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对冲和勾销后,变成了一个小得多的数字。
“不是补,”周浩转过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同事,笑了笑,“是把原本就不存在的窟窿,重新填上土而已。”
他指着屏幕上一长串被标为高亮的资金流向:“你看,这些所谓的‘工程监理费’,支付对象是一家去年才注册的皮包公司;还有这笔‘绿化采购款’,单价比市场价高了三倍,收款方是之前某个领导的小舅子开的苗圃……把这些水挤干净,缺口就没那么吓人了。”
年轻同事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在过去被视为“碰不得”的潜规则,在周浩这里,不过是一行行可以被删除的代码。
这就是新时代的空气。没有了头顶那层密不透风的关系网,阳光终于能照进那些积满灰尘的账本,让所有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市信访局。
钱德龙正襟危坐,在他那间面积不足十平米,窗户还对着后巷垃圾桶的新办公室里。
他面前,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是他硕果仅存的“家当”。墙上,挂着他连夜写好裱起来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试图为这个简陋的空间增添一丝庄严。
他现在是市信访局接待处处长,一个听起来似乎还算体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滋味的职位。苏正的那句“发挥专长”,像一句恶毒的诅咒,把他钉死在了这里。
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个满身泥土、眼眶通红的老汉冲了进来,嗓门大得能震落天花板上的灰。
“你们这些当官的!到底管不管事!俺家的地被占了,补偿款一拖再拖,再没人管,俺就住这儿不走了!”
钱德龙被这股气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茶壶差点脱手。他习惯了酒桌上觥筹交错间的阿谀奉承,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他自认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端起一杯刚泡好的大红袍,递了过去:“老乡,您别激动,先喝口水,慢慢说。这可是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清心降火。”
他想用自己百试不爽的“茶道”来化解对方的戾气。
谁知老汉看也不看那杯茶,蒲扇般的大手一挥,直接将茶杯扫落在地。
“啪!”
茶杯碎裂,滚烫的茶水溅了钱德龙一裤腿。
“喝什么水!俺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跟你品茶的!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是这茶水,闻着香,喝到嘴里全是苦的!”老汉指着钱德龙的鼻子骂道。
钱德龙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那点可怜的“专长”,在真正的民生疾苦面前,脆弱得像那只摔碎的茶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呆坐在那里,闻着空气中弥漫开的茶香和老汉身上传来的汗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民”这两个字,不是挂在墙上、写在报告里的口号,而是有温度、有情绪,会哭会笑,更会愤怒的。
云州市干部选拔工作的后续处理,雷厉风行。
李卫民主动投案后,吐出了一张牵连甚广的利益网络。市纪委顺藤摸瓜,在短短一周内,立案调查了超过三十名处级以上干部。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体验”了一把他们曾经施加于人的“公平”。
最终的处理结果,由赵志远亲自拍板,通过内部文件下发到了全市各单位。
市委组织部原部长李卫民,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市工商局原副局长钱德龙,鉴于其在信访岗位上“表现突出”,被免去副局长职务,正式调任信访局接待处处长,级别由副处降为正科。文件里那句“表现突出”,据说让钱德龙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三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突出了。
其他涉事干部,根据情节轻重,分别受到了降职、免职、调离等处分。
而空出来的职位,则通过那套已经运行起来的“公开竞聘系统”,迅速补充了新鲜血液。
清源县的周浩,正式出任市财政局预算科科长。高新园区的林思齐,被任命为市档案馆副馆长,并兼任新成立的“城市数据中心”筹备组组长。一个个曾经因为没有“背景”而被埋没的优秀人才,在这场大洗牌中,脱颖而出,被放在了最能发光发热的位置上。
整个云州的官场生态,仿佛一夜之间,从一潭死水,变成了一条奔腾的活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
市委秘书长办公室。
苏正安静地看着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都透着一股崭新的气息。
陈默将一份刚刚汇总好的报告,轻轻放在他的桌上。
“秘书长,这是干部选拔工作整顿的最终报告。所有流程都已经走完,新上任的干部也都到岗了。”陈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苏正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场风暴,由他掀起,如今也由他亲手画上句号。他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重塑了一座城市的权力格局,而他自己,却像个置身事外的棋手,平静地看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赵书记那边……对这次的结果非常满意。今天上午的市委常委会上,他点名表扬了您,说您‘有魄力,有担当,更有智慧’。”
苏正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就在这时,桌上的红色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陈默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一凛,立刻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苏正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赵志远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只是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小苏,你在办公室吗?”
“在的,书记。”
“有两件事。第一件,恭喜你,你捅的这个‘马蜂窝’,不仅没蜇到自己,还掏出了蜜。省委组织部对我们这次的干部选拔改革非常关注,评价很高。”
赵志远顿了顿,话锋一转。
“第二件,也是更重要的一件。因为动静太大,省里决定,派一个联合调查组下来,对我们云州近三年的所有重大项目,进行一次全面的‘回头看’。”
苏正的心,微微一沉。
“回头看”?这三个字,在官场里,意味着最严厉的审视和最彻底的清查。
只听赵志远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了:“带队的组长,是省纪委的副书记,姓秦。这个人……背景很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小苏,你之前在清源县做的那些事,恐怕……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