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苏正将话筒轻轻放回机座。
陈默站在一旁,看着苏正平静的侧脸,心里却像是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波澜难平。
安全生产的卷宗?
在这个省联合调查组即将进驻的节骨眼上,秘书长不去准备应对云州这边的材料,反而要去翻清源县陈年的旧档,还是和这次调查主题八竿子打不着的“安全生产”?
这步棋,他完全看不懂。
苏正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他的目光穿透玻璃,仿佛在俯瞰脚下这座城市,又仿佛在审视一个更宏大的棋局。
陈默识趣地没有多问。他知道,这位年轻领导的心思,如渊似海,不是他能揣度的。他只需要执行,然后等待结果。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省会。
省委大院,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里,气氛肃穆。
这里是省委组织部。
部长办公室里,沉香袅袅。部长魏宏远正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腾LING的清茶,茶雾氤氲,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
他面前,站着的是组织部干部监督处的处长,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
“部长,云州那边报上来的干部选拔改革报告,您看过了。”处长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很低。
魏宏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动作不疾不徐。
“报告写得不错,”他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有理有据,数据详实,逻辑清晰,是一份可以作为典型范例,向全省推广的优秀报告。”
处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是,赵志远书记这次的魄力确实很大,敢于向沉疴下猛药。”
“是吗?”魏宏远放下茶杯,抬起眼帘,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处长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后者心头一紧。
“你觉得,这份报告,真是赵志远的手笔?”
处长一愣,额角渗出一丝细汗。他知道魏部长不喜欢听场面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报告的执笔人,应该是市委秘书长苏正。但是,如果没有赵书记的首肯和支持,他断然不敢……”
“苏正。”魏宏远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杯滋味复杂的陈茶。
他从手边一摞文件中,抽出了一份薄薄的档案。档案的封面上,赫然印着“苏正”两个字。
“这个年轻人,有意思。”魏宏远的手指,在那份档案上轻轻敲了敲,“从清源县的一个乡镇临时工,到云州市的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用了多久?”
“不到一年。”处长回答得很快,这个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
“不到一年。”魏宏远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火箭式的提拔,在我们系统里不是没有。但他的每一次提拔,都伴随着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清源县的教育、医疗、保障房,到了云州,又拿干部选拔体系开了刀。每一次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每一次都把前任掀得人仰马翻,每一次,他自己都毫发无伤,还顺理成章地更上一层楼。”
他顿了顿,拿起那份关于云州干部选拔改革的报告,翻到了某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
“这里说,为了打破信息壁垒,市委组织部‘创新性’地将原部长李卫民的私人别墅,临时改造为‘人才招聘市场’,面向社会公开展示岗位需求,取得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魏宏远念完,抬头看着自己的处长,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你信吗?”
处长低着头,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滑了下来。
信?鬼才信!
一个市委常委的家,变成了人才市场?这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可偏偏,云州上报的材料里,就是这么白纸黑字地写的。他们派人去核实,得到的反馈也是含糊其辞,只说是一种“沉浸式”的干部选拔模式探索。
这种鬼话,骗骗外行还行,在他们这些专职搞组织工作的“内行”眼里,简直就是把“荒唐”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这个苏正,是把我们组织部当成了三岁小孩在糊弄。”魏宏远的声音依旧平缓,但办公室里的温度,却仿佛降了几度。
“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个天才。”
处长不敢接话。无论是哪个评价,从省委组织部长的嘴里说出来,都足以决定一个干部的政治生命。
“还有,”魏宏远话锋一转,又拿起另一份文件,“秦卫东的调查组,明天就要到云州了。这个节骨眼上,动静搞得这么大,你觉得,他是想干什么?”
处长的心猛地一跳。秦卫东,那可是省纪委的一把利剑,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调查组名为“回头看”,实则就是一次彻底的政治清算。
“或许……是为了向调查组展示云州改革的决心?”处长试探着说。
“呵呵,”魏宏远笑了笑,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或许吧。也或许,是想在秦卫东的眼皮子底下,再唱一出大戏。”
他将所有文件重新合上,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这个苏正,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剑,锋利是足够锋利,但也容易伤到自己,更会惊扰到旁人。这样的人,要么,就让他永远待在鞘里;要么,就得找个更强的执剑人,牢牢握住他。”
魏宏远看着窗外,目光深远。
“你安排一下,找个合适的时间,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个苏正。我很好奇,他到底是凭什么,敢这么下棋。”
……
云州市委,秘书长办公室。
林思齐抱着几个沉甸甸的档案箱,快步走了进来。他的额头上还带着汗,脸上却是一种混杂着激动和困惑的神情。
“苏秘书长,您要的卷宗都在这里了。”他将箱子小心地放在地上,“清源县近三年,所有乡镇、企业上报的安全生产备案、事故报告、整改通知,以及安监局的全部执法记录,一份不少。”
苏正点了点头,走上前,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个箱子。
一股尘封已久的纸张霉味扑面而来。
他没有嫌弃,只是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卷宗。封皮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清源县xx煤矿20xx年度安全生产自查报告”。
他随手翻开。
报告写得洋洋洒洒,从规章制度到日常巡检,从消防设施到应急预案,面面俱到,堪称范本。最后的结论是:全年无重大安全生产事故,隐患排查整改率百分之百。
苏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又拿起第二本,第三本……
每一本报告,都写得天衣无缝。
每一份记录,都显示着“安全”、“稳定”、“万无一失”。
整个清源县的安全生产工作,在这些卷宗里,简直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林思齐站在一旁,看着苏正一言不发地翻阅着这些枯燥的报告,心里愈发不解。这些东西,就是一堆废纸,除了能证明当年的安监局局长“政绩卓着”之外,没有任何价值。秘书长到底想从这里面找到什么?
苏正的动作很快,他似乎不是在阅读内容,而是在寻找着什么特定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一页页工整的打印字,扫过一个个鲜红的公章,扫过一个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份“事故调查报告”的末尾。
那是一起很小的事故,一个工人在操作时,不慎被掉落的工具砸伤了脚,被定性为“轻微工伤”。报告的结论是“工人操作不当”,处理结果是“对该工人进行安全教育,并罚款二百元”。
报告的末尾,有几个人的签字。企业负责人,车间主任,安监局派驻的调查员。
苏正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调查员的签名上。
字迹潦草,几乎难以辨认,但苏正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那个签名,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将卷宗合上,放回箱子里,对林思齐说:“辛苦了,林馆长。这些东西,你先搬到隔壁的保密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查阅。”
林思齐虽然满腹疑云,但还是立刻点头:“好的,秘书长。”
就在林思齐抱着箱子准备离开时,苏正办公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苏正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沉稳而陌生的中年男声,带着省会那边特有的口音,客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
“请问,是云州市委的苏正同志吗?”
“我是。”
“你好,苏正同志。我是省委组织部的魏宏远。”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给苏正一个反应的时间,然后才继续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我下周会到云州来调研,想找个时间,跟你单独聊一聊。不知道,你方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