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老熟人,他想家了。”
陈玄的声音懒洋洋的,像一颗石子丢进深夜的古井,没什么力道,却让整个院子的寂静都荡起了圈圈涟漪。
想家了?
林晚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老熟人?一张纸怎么想家?
而这三个字,对笔仙小倩来说,却不啻于一道天雷。
她那由黑烟构成的身形,猛地剧烈波动起来,像被狂风吹过的烛火,边缘处的一些黑气甚至逸散开来,又被她强行收拢回去。百年怨气凝聚而成的鬼体,在这一刻竟显出了几分不稳的迹象。
老熟人……这世上,能被她称之为“老熟人”的,除了百年前那些早已化为枯骨的仇家,便只剩下一个人。
那个将她诱入铁盒,用符箓镇压了她一个世纪的,牛鼻子老道!
一股冰冷刺骨的怨恨,不受控制地从她鬼体深处升腾而起。就是这个人,让她不见天日,让她从一个满心怨愤的游魂,在无尽的孤寂和痛苦中,被折磨得快要化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老公,你到底在说什么?”林晚晴看着小倩那副快要失控的样子,心里一紧,连忙追问陈玄。
陈玄没理会小倩身上散发出的、足以让普通人冻僵的寒意。他拿着那张已经不再发光的符纸,走到石桌边,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还顺势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啪作响。
“字面意思。”他把符纸放在石桌上,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这张纸,是当年封印她的那个老道士的‘本命符’。”
“本命符?”林晚晴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又熟悉,似乎在某些小说或电影里听过。
“嗯,差不多就是修道之人的另一张身份证,跟自己的神魂绑定的。”陈玄玄解释得通俗易懂,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人死了,身份证总会留下来。只不过他这张,上面还沾了点没消散干净的‘数据’。”
他指了指那张符纸:“那老道士早就死了,魂魄也入了轮回。但临死前,估计心里还有点执念没放下,就那么一缕残魂,或者说,一个念头,没跟着大部队走,被他自己的本命符给吸住了,一直藏在里面。”
林晚晴听得目瞪口呆,她看看那张平平无奇的黄纸,又看看陈玄,感觉自己正在上一堂匪夷所思的玄学启蒙课。
“那……那它刚才为什么会发光?”
“因为它想回家了。”陈玄的目光转向了依旧僵在原地的小倩,“我猜,这老道士不是本地人吧?”
小倩的鬼影微微一颤,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这张符纸,是最低等的那种,用的材料是竹浆。”陈玄玄的手指在符纸粗糙的表面上轻轻划过,“我闻得出来,这股竹子的清气,带着一股子蜀地的湿润。这老道士,应该是从蜀地来的。”
他顿了顿,继续用他那套歪理邪说解释着这神异的一幕:“这缕残魂,在这张用他家乡竹子做的纸里,待了上百年。时间久了,就像腌咸菜一样,入味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这片地的气场变了,也可能是他轮回的时机到了,总之,这缕残(魂)里的‘乡愁’被勾了起来。”
“落叶归根,人不光想,魂也想。它感应到了家乡方向的召唤,就拼命想往那边去,可它又没腿,只能在符纸里发发光,释放点信号,跟个电量不足的手机似的,徒劳无功。”
一番话说完,院子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林晚晴彻底被这套“咸菜理论”和“手机信号论”给说服了。她看着那张符纸,心里再没有了刚才的惊奇,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一个百年前的道士,死后魂归地府,却留下了一缕想家的念头,被困在自己亲手制作的符纸里,百年之后,还在徒劳地闪着光,试图回到那片养育了他的土地。
这听起来,竟有几分悲凉。
而此刻,最受冲击的,莫过于笔仙小倩。
陈玄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她那颗由怨恨凝结而成的心上。
老道士死了。
这个消息,没有带给她预想中的狂喜和解脱。
她曾无数次在黑暗的铁盒中幻想过,有朝一日脱困,要如何将那个牛鼻子碎尸万段,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可现在,她脱困了,对方却已经死了那么多年,连魂魄都入了轮回,只剩下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想家的“念头”。
她百年的怨恨,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落了空。
那股滔天的恨意,在得知真相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化作了一种更加空洞和茫然的情绪,在她胸中盘旋。
她“看”着那张符纸,眼前仿佛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年轻身影。她似乎能“看”到,百年前,那个同样年轻的道士,背着行囊,告别了蜀地的青山绿水,来到这繁华又陌生的江南。
他或许也曾在无数个深夜,思念过家乡的竹林和亲人。
他封印她时,眼神冰冷,嘴里念叨着“妖孽当诛”。可他画下这张符纸时,用的却是来自家乡的竹浆纸,那是不是他唯一能寄托乡情的东西?
原来,这个禁锢了她百年的敌人,也是一个回不了家的……异乡人。
小倩的鬼体,不再剧烈波动,而是慢慢地、慢慢地平复下来。那股冰冷的怨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的,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同情与自我怜悯的复杂情绪。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回不了家的孤魂?
林晚晴敏锐地捕捉到了小倩的情绪变化,也注意到了她那不再充满恨意的“目光”。她心里一动,转头看向陈玄,轻声问道:“那……它会怎么样?就一直在这里发光,直到彻底消散吗?”
这个问题,也问出了小倩的心声。她也“望”向陈玄,等待着这个男人的答案。
陈玄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这种悲春伤秋的氛围很不耐烦。
他拿起那张符纸,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嫌弃地晃了晃,仿佛上面沾了什么灰尘。
“消散?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他撇了撇嘴,“而且它在我手里还嗡嗡的,跟个手机震动似的,吵得我脑仁疼。留在这儿,是个麻烦。”
麻烦……
林晚晴和小倩都愣住了。
一个困扰了百年的执念,一段跨越了一个世纪的乡愁,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两个字——麻烦。
陈玄站起身,把那张符纸随手揣进兜里,然后开始在院子里溜达,目光在那些装修剩下的边角料和杂物堆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算了,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一边找,一边嘟囔着,“谁让他碰上我了呢,算他运气好。”
林晚晴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你要做什么?”
陈玄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墙角一堆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废纸上,那是林晚晴之前打印文件用剩下的A4纸。
他走过去,从里面抽出一张最干净平整的,在手里抖了抖。
“做什么?”
陈玄转过头,看着满脸好奇的林晚晴和同样投来困惑目光的小倩,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笑容。
“给他叫个‘代驾’啊。”
他捏着那张白纸,对着月光比划了一下,似乎在估量着什么。
“折个纸鹤,送他一程。总不能让他自己‘走’回去吧,那得走到哪辈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