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叫个‘代驾’啊。”
陈玄捏着那张普通的A4纸,对着月光比划了一下,仿佛在估量着纸张的承重和气动性能。
“折个纸鹤,送他一程。总不能让他自己‘走’回去吧,那得走到哪辈子去?”
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在讨论是叫快车还是专车一样。
林晚晴和笔仙小倩都愣住了。
一个承载着百年执念的道士残魂,一段跨越了一个世纪的乡愁,在他这里,解决方式就是折个纸鹤?这听起来,比刚才的“咸菜理论”还要离谱。
陈玄没理会她们的惊愕,自顾自地开始了他的“工程”。
他把那张A4纸平铺在石桌上,用手掌漫不经心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他的动作很懒散,眼神还带着没睡醒的迷蒙,嘴里甚至还在嘟囔:“这纸太硬了,一点灵性都没有,飞起来肯定费劲。早知道留几张好点的宣纸了。”
可当他的手指开始动作时,那股子懒散劲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平时不是捏着茶杯就是嗑着瓜子,此刻却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捻、折、翻、拉,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那张僵硬的A4纸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最柔软的丝绸,顺从地随着他的意图变换着形状。
林晚晴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出神。
她见过陈玄画符,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也见过他弹指间定住一座山,神威如狱。但眼前这一幕,却给了她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没有金光四射,没有天地变色,只是一个男人在月光下,安静地折着一只纸鹤。
这寻常的动作里,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他折的不是纸,而是某种规则,某种秩序。他将自己的意志,通过指尖,一点点地注入那张平平无奇的白纸之中。
笔仙小倩的感受比林晚晴要深刻千百倍。
在她的“视界”里,随着陈玄的每一次折叠,都有一缕微不可查的、精纯至极的气息从他指尖溢出,融入纸鹤的纹理之中。那气息温和,却又霸道,像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改变着纸张的本质。
她僵硬地悬浮在原地,百年的怨恨与执念,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渺小。她曾以为,力量就是怨气,就是复仇,就是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不得安宁。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做着一件与“复仇”背道而驰的事。
他要送那个禁锢了她百年的仇人……回家。
为什么?
这个念头在小倩那片混沌的意识里反复冲撞,让她那由怨气构成的核心,都产生了一丝裂痕。她不懂,也想不通。她只觉得,自己坚守了百年的那套黑白分明的世界观,正在这个懒洋洋的男人面前,一点点地崩塌、粉碎。
“好了。”
陈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混乱。
一只纸鹤,静静地立在他的掌心。
它看起来就是一只最普通的纸鹤,手工课上小学生都能做出来的那种,甚至因为纸张太硬,翅膀的边缘还有些毛糙。
“手艺有点生疏了。”陈玄把它放在石桌上,还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已经黯淡无光的符纸,捏在两指之间。他看着符纸,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里,难得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说,老道士,”他对着符纸,像是在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话,“修行不易,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管这些闲事了。累不累啊。”
说完,他屈指一弹,那张符纸便轻飘飘地落在了纸鹤的背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符纸接触到纸鹤的瞬间,没有燃烧,也没有化为飞灰,而是像一滴墨落入了清水,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那古旧的黄色,迅速在洁白的纸鹤背上晕染开来,形成了一道古朴而玄奥的朱红色符文。
紧接着,纸鹤的每一道折痕,都开始亮起温润的金色光芒。
光芒不刺眼,却仿佛带着生命。它顺着纸鹤的轮廓流淌,从头部到翅膀,再到尾部,最终汇聚于符文之上。
整只纸鹤,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它不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个活过来的、由光与纸构成的精灵。
“嗡……”
一声轻微的振翅声响起,不是纸张的摩擦声,更像是琴弦被微风拨动。纸鹤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缓缓地、稳稳地从石桌上悬浮了起来。
它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月光洒在它那流淌着金光的翅膀上,反射出梦幻般的光晕。整个小院的空气,都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宁静而温暖。
小倩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那股残魂的气息,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纯粹。不再是冰冷固执的道门清气,而是一种卸下了所有包袱的、纯粹的归乡之情。
纸鹤飞到了陈玄面前,用它的纸喙,轻轻地、依恋地蹭了蹭陈玄的手指。
像是在道别,也像是在感谢。
陈玄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讨厌的蚊子。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西南方向,自己认着路,别飞到别人家锅里去了。”他打了个哈欠,叮嘱道,“也别回来给我添麻烦。”
纸鹤似乎听懂了,它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个身,朝着西南方向,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那鸣叫没有声音,却直接响在林晚晴和小倩的灵魂深处。
下一秒,它化作一道柔和的金色流光,没有丝毫的暴烈之气,就像一颗逆行的流星,安静地、坚定地划破夜空,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
那道光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墨色的夜幕之中。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仿佛刚才那神迹般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林晚晴呆呆地望着那道光消失的方向,心里翻江倒海,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就走了?”
“不然呢?”陈玄已经重新躺回了他的躺椅,拉过薄毯盖在身上,“还留下来吃顿早饭?我可没那么多米。”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林晚-晴,声音里充满了即将入睡的满足感:“总算清静了。我的酱肘子……别跑……”
林晚晴看着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百年的恩怨,一缕不散的执念,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折成了一只纸鹤,放飞了。
她转过头,想看看小倩的反应。
笔仙依旧悬浮在原地,但她身上的气息,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股常年笼罩着她的、冰冷刺骨的怨恨之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构成她身体的黑烟,不再是那种浓郁到化不开的墨色,反而变得有些透明,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于琉璃的质感。
她不再是一个满心怨愤的厉鬼,更像是一个卸下了沉重行囊的、迷茫的魂灵。
她静静地“望”着陈玄的背影,许久许久。
然后,她缓缓地、郑重地,对着那个背影,弯下了腰。
那是一个极其标准、极其谦卑的鞠躬。
做完这个动作,她没有再停留,整个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个房间。
林晚晴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明悟。
陈玄送走的,或许不只是那个道士的残魂。
他也一并,送走了小倩百年的心魔。
……
第二天,清晨。
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在院子里洒下斑驳的光点。
陈玄搬着他的躺椅,找到了一个光线最好、最温暖的角落,正准备补上昨晚被中断的回笼觉。
小镇的早晨宁静而祥和,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和邻居洒扫庭院的沙沙声。
就在陈玄的意识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咚、咚咚、咚!”
那敲门声很克制,似乎生怕动静太大,但每一次敲击,都透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焦虑。
陈玄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林晚晴从屋里走出来,有些疑惑地打开了院门。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略显陈旧但浆洗得笔挺的中山装,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男人看到林晚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有些拘谨和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请……请问,陈大师在吗?我是……我是镇政府办公室的,我姓李。有点事,想……想请大师给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