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沥,如细针密线织过山野,将整个村落笼在一层薄雾般的水光里。
屋檐滴答作响,柴火堆在廊下泛着湿气的微香。
灶守屋披着旧蓑衣,背着一捆干松枝,踩着泥泞小道缓缓而来。
他脚步轻熟,像是怕惊扰了这雨中的静谧。
推开篱笆门时,他看见萧决站在院中石臼前,白发两鬓垂落肩头,手中木杵起落缓慢,却极有节奏。
那不是捣米,倒像是一种仪式——每一击都落在同一位置,仿佛要将时间碾碎,混入米粒之中。
“都督……”灶守屋放下柴,声音压得很低,“糙米不淘三醒就够,何苦费力?”
萧决不答。
他将捣过的米倒入陶盆,从井中汲来雪水注满——正是失传已久的“三醒汤”古法:第一醒去尘,第二醒润心,第三醒生魂。
村中老人说,唯有对食物怀有深情之人,才肯为一碗粥行此繁礼。
三餐童蹲在门边,手里攥着半截炭笔,在泥墙上悄悄画下一道短横:“第一醒……”他又添一笔,“第二醒……”他知道,爷爷说过,这是“她爱的步骤”。
午时雨未歇,火影娘提着竹篮来了。
篮里是新腌的芥菜,黄豆酱封口,还带着地窖的凉意。
她刚进门,就见萧决俯身锅边,以口含水,轻轻喷洒在锅沿一圈。
水雾散开,铁锅受润,不易焦糊。
那一瞬,她怔住了。
这个动作,苏娘子在世时日日如此。
她说:“锅也知冷暖,人待它温柔,它便还你温糯。”
火影娘喉头一紧,想说什么,终究没出口。
只低声说:“今日风寒,多煮半碗吧。”
萧决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淡得像雨后的天光。
“每日三碗,她定的数。”他说完,舀米入锅,手腕微顿,却又多添了半勺。
那半勺,轻若无物,却似千钧压心。
三餐童躲在墙角,炭笔落下,在墙上刻下新的一行字:“今儿米多放半勺。”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十年前,那个雪夜,一个饿得快断气的年轻人叩响了这扇门。
那时萧决尚未卸职,面冷如铁,却破例开了门。
那人叫粥未冷,后来他自己这么说的——因为那碗素心粥,热到了肠腑,暖了一辈子。
而那一晚,也是这样,多加了半勺米。
据说,那是苏娘子偷偷加的。她说:“饿极的人,一口也是命。”
如今,她不在了,可这半勺,还在。
入夜,雨势渐收,山道上响起脚步声。
一人撑伞而至,衣袍尽湿,却是眼神清明。
他停在篱笆外,望着屋中灯火,犹豫片刻,终是叩门三声。
萧决开门时未语,只是侧身让路。
来人正是粥未冷。
十年光阴洗去了他的潦倒,唯独眼神里的感激未曾褪色。
他低头进屋,目光落在堂中灶台——粥已将成,香气氤氲,缭绕如魂归故里。
桌上摆着两碗。
一碗热气腾腾,米油浮面,晶莹如脂;另一碗冷而未动,盖着青瓷小碟,像是等人归来。
他不敢问,只默默接过热粥,低头啜饮。
入口绵软,回甘悠长,竟与十年前一般无二。
可这一次,他忽然觉得胸口发烫,喉间一酸,竟落下泪来。
不是因为饿,也不是因为暖。
而是——他分明是一个人喝着粥,却感觉有人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他,笑着摇头:“慢些吃,别烫着。”
火影娘立于门外,透过窗纸的微光看见这一幕,轻轻叹了一声:“那是‘双人饭’,吃了的人,都说像有人陪着。”
她没说的是,自苏娘子走后,这“双人饭”从未断过。
每天三碗,两碗上桌,一碗留到最后,直至冷却,再亲手埋入院角那株桂花树下——那是她生前最爱闻香的地方。
子时将近,堂中烛火摇曳,灶火却始终未熄。
萧决起身,走向灶台,动作沉稳如初。
他伸手,退去三根柴,调至“双息炖”火候——火舌收敛,明暗交替,如呼吸般绵长。
光影在他脸上跳动,映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像岁月刻下的碑文。
窗外,三餐童蜷在角落,仰头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火影,嘴唇微动,开始数:
“一跳……两跳……三跳……”
忽然,子时三更,夜如墨染,山间万籁俱寂,唯有细雨余韵在屋檐滴落,一声声,像是时间的刻度。
灶火未熄,红光隐现于土灶深处,明灭之间,如人心底不肯散去的执念。
萧决立于灶前,动作缓慢却精准。
他退去三根柴,调至“双息炖”火候——火舌收敛,一明一暗,如同呼吸,绵长而克制。
这火势是他与她共同研习《炊事心经》时定下的秘法:文火养魂,慢炖留情。
灶膛里松枝轻响,火星偶尔迸出,在空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像极了那年冬夜,她在灯下为他讲解“火候即人心”时指尖点过的烛花。
窗外,三餐童蜷坐在湿冷的阶石上,仰头望着窗纸上映出的火影。
他自小耳濡目染,早已能从光影跳动中辨出火候深浅。
“一跳……两跳……三跳……”他低声数着,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
忽然——
“笃、笃、笃。”
三声轻响,自灶壁传来,短、短、长。
那是苏娘子生前独有的暗号。
每当她悄悄回来看他守灶,便以指节叩墙三下,如约而至。
三餐童浑身一震,猛地扑向土墙,小手贴在斑驳泥壁上,仿佛能触到那一缕熟悉的温度。
可风过帘动,只余空影摇曳,再无回应。
屋内,萧决不曾回头,亦未停手。
他只是静静将一碗粥推至对面空座,青瓷碗沿微倾,热气氤氲升腾。
他低声道:“今日米糯,你爱的。”语气平淡,却似有千钧压在字缝之间。
那碗粥静置桌角,无人动筷。
可火光摇曳间,粥面竟微微一漾,似有人轻轻啜饮了一口。
萧决眼睫微颤,目光凝在那圈涟漪上,久久不动。
是她回来了。
哪怕只是一缕气息,一丝执念,也足以穿越生死,在这一方灶台前重逢。
次日清晨,天光破晓,薄雾渐散。
灶守屋照例背柴而来,推开篱门时,忽见石臼旁多了一小堆新米——粒粒饱满晶莹,泛着玉脂般的光泽,带着江南水田特有的清甜气息。
是“雪糯”,只有苏家祖籍所在的临安府才产此米,三年难收一季。
“都督,这米……”他捧起一把,疑惑抬头。
萧决正在井边淘米,闻言只淡淡道:“她从前说,春分后米最润,宜养神。”
语气自然得仿佛她昨夜还在身边叮嘱。
灶守屋默然。
他知道,这位曾令百官胆寒的玄镜司都督,如今守的不是权柄,不是性命,而是一日三餐的规矩,是她定下的每一个步骤。
米要三醒,火分九转,连添水的手势都不能差半分。
这些年来,他从未换过灶灰,从未离过这屋,甚至连睡榻都摆在灶房隔壁,只为听见半夜火势微变的一声轻响。
三餐童蹲在墙边,用炭笔在旧木板上一笔一划添字:“她说要换米。”写完,又默默数了一遍墙上所有记录——从“第一醒”到“今儿米多放半勺”,密密麻麻,全是她的痕迹。
他不懂朝堂,不懂权谋
火影娘倚门而立,望着堂中那张永远空着的座位,忽然轻叹:“有些饭,不是做给活人吃的。”
风起,灶口炊烟袅袅升起,盘旋而上,柔缓如绸。
那姿态,竟与记忆中她倚灶而笑的模样一般无二——眉眼弯弯,袖角沾灰,手里还拿着那把旧蒲扇,轻轻一扇,便是人间烟火最暖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