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山风也裹着湿气,吹不散院中土灶蒸腾的热浪。
蝉声嘶鸣如织,在林间来回穿行,仿佛连自然都在焦灼喘息。
灶守屋背着一捆新砍的槐枝进来时,见萧决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边缘已磨出毛边的旧棉袍,端坐在灶前石凳上,背脊笔直如松,目光沉在火膛深处,纹丝不动。
“都督,”灶守屋放下柴,抹了把额角的汗,“天都入伏了,您还穿这厚袍子?不怕中暑么?”
萧决不语,只抬手抚过袖口一道细密的针脚——那是她当年亲手缝补的痕迹。
他声音低缓,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怕我冷。”
灶守屋一怔。
他知道这句话里的“她”是谁。
十年来,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炊一火,皆与那个名字紧紧缠绕。
他没再劝,只是默默将槐枝码好,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低声说:“夜里露重,火要照看好。”
院角阴凉处,三餐童盘腿坐在一块老旧炭板前,手中炭笔轻点,一笔一划描摹着窗纸上跳动的光影。
他已能辨火势深浅:明为旺,暗为敛;跃者躁,沉者稳。
今日是“双息炖”,火舌应如呼吸般绵长,一明一暗,节奏分明。
他正专注记录,忽觉眼前光影微晃——灶前地上,竟多了一道人影。
不是萧决的。
那是个女子虚影,蹲在灶口旁,侧脸柔和,眉眼温润,发间似有细雪飘落,明明夏日,却带三分冬意。
她一手虚扶柴堆,指尖残缺——正是苏娘子断去小指的模样。
三餐童心头猛地一缩,炭笔“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不敢动,不敢叫,甚至不敢眨眼,生怕这一瞬的惊扰,便让那缕影子消散如烟。
就在这时,火影娘提着水桶从井边回来,路过院门,目光扫过灶前,脚步未停,语气平静得如同看见邻家妇人闲坐:“清娘,火偏了。”
三餐童浑身一震。
只见她将水桶轻轻放下,指着灶口:“柴堆太密,右焰压左,久则灶心受热不均,粥易焦底。”她说完,竟像是对着活人说话一般自然。
萧决闻言起身,正欲上前调整,却见那虚影缓缓抬手——那只残指微微一拨,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火灵。
柴堆应势微移,火舌顿时收束归中,明暗交替间恢复原有节奏,竟比他亲手调校更精准三分。
空气仿佛凝滞。
萧决站在原地,指尖微颤,却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穿过那道虚影,落在灶火映照出的斑驳墙面上,仿佛在看一段早已刻入骨血的记忆。
三餐童终于忍不住,声音发抖:“您……您看得见?”
火影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温和而笃定:“心诚的人,都看得见。”
她弯腰提起水桶,临走前留下一句,轻得像风吹过灶灰:“她不是鬼,是火里的魂。”
夜渐深,暑气稍退,星子垂落山脊,映得庭院如覆薄霜。
粥未冷主动来了,说今夜愿替萧决守灶。
“您歇一歇。”他说,“我虽粗笨,但三醒淘米、润锅防糊,总还记得。”
萧决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他退至屋檐下竹榻坐下,闭目养神,却始终未脱外袍。
粥未冷挽起袖子,动作生涩却认真。
他按着平日所见,注水、淘米、三醒如仪。
点燃灶火时,松枝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就在火苗初起的刹那,他忽然觉得右肩一轻——像是有人轻轻靠了一下,又迅速离开。
那感觉极短,却真实得让他指尖发麻。
锅底传来一阵微震,并非爆裂,也不似柴响,倒像某种共鸣,自地底升起,贴着脚心直冲脑门。
他低头盯着铁锅,喃喃出声:“苏娘子……您也饿了吧?”
话音落下,灶火轻轻一跳。
他咬牙,盛粥两碗。
一碗自饮,一碗恭恭敬敬置于对面空座。
瓷碗落地那一刻,他屏住呼吸。
片刻后,他猛地睁大眼——那碗粥,竟少了一角。
他不敢信,揉了揉眼再看,粥面已复平整,唯有热气袅袅升腾,仿佛从未被动过。
可那一瞬间的缺失,真真切切存在过。
他喉头滚动,终究没敢再问,只是默默跪坐回原位,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像在等待一场无声的训导。
院角,三餐童仍蜷在阴影里,手中已无炭笔。
他望着灶前那方小小天地,心跳如鼓。
他知道,明天——他要学“双息炖”。
要像她当年教他认火那样,亲手调一次火。
他悄悄挪到灶边,伸手想去抽柴。
刚退下一根,火势便是一颤。
他慌忙再退第二根,火光倏然弱了下去,锅底声响也沉了下来。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
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手指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轻响,短、短、长,像是从灶壁深处传来,又仿佛只是火星跃动的错觉。
可三餐童却猛地一震,指尖僵在半空——这节奏他认得。
是“双息炖”的火候暗语,祖父说过,苏娘子调火时,总以指节轻叩灶砖,教人听火辨息。
一次旺、一次敛,如呼吸吐纳,不可急躁,亦不可懈怠。
他咬牙,深吸一口气,将刚抽出的两根柴小心推回原位,又微微挪开第三根,让右焰稍退。
火舌应势一颤,似欲熄灭,他心提至喉头,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刹那,那三声再响,依旧短、短、长。
他闭眼,依着节奏,左手缓缓拨动柴堆,右手虚覆锅底,感知热度流转。
火光倏然一跳,由沉转活,明暗交替间竟恢复了先前绵长律动,锅底“嗡”地一声轻震,如同回应某种古老的契约。
成了!
三餐童跌坐在地,满头大汗,胸口剧烈起伏。
他抬头望向灶口,火光摇曳中,那道女子虚影仍蹲在那里,侧脸柔和,指尖残缺,仿佛从未离开。
他扑到墙边,手指颤抖地抚过滚烫的灶砖,颤声问:“是您……教我吗?”
风穿堂而过,灶膛内灰烬轻扬,如絮语低吟。无人应答。
院门轻响,灶守屋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手中拄着柴刀,目光落在灶火上,久久未移。
“火会教人,”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坚定,“只要你肯听。”
萧决坐在屋檐下竹榻上,闭目如眠,实则未睡。
那三声轻响也入了他耳,像极了十年前寒烟肆里,她踮脚够不着灶台时,用勺柄敲他案几的模样——短、短、长,是“我好了”“你来瞧”“别走神”。
他不动,不敢动,生怕一睁眼,便惊散了这夜的温柔幻象。
夜深,他终是入梦。
梦回寒烟肆旧灶,冬雪压檐,炉火正红。
她站在灶前,发间落着细雪,指尖蘸灰盐,细细抹过锅沿,动作熟稔如初。
火光映在她眼底,温润如星。
忽而回首一笑,唇未启,意已通。
他张口欲唤“晏清”,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身影渐淡,融进火光深处。
惊醒时,冷汗浸透里衣。
窗外月色如洗,灶火未熄,静燃如常。
他缓步走近,目光落在灶头那碗冷粥旁——本该空无一物的青石板上,竟多了一道浅痕,灰白微隆,是灰盐所留,形如一道未尽之言。
他俯身,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痕迹,凉意渗入血脉。
“你说过,”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火要亮,饭要热,人要等。”
风起,吹动檐角残灯,炊烟再起,袅袅升腾,缠绕屋梁,如她从未离开。
三餐童蜷在炭板前,借着月光,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火影不说话,但火会教。”写罢,他抬头望向灶心,火焰静静燃烧,光影在地上拉出两人轮廓——一实,一虚,比肩而坐,共守一炉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