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大雪封门。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野如覆素绢,屋檐垂下的冰棱挂满霜花,风卷着雪粒拍打窗纸,发出细碎如语的轻响。
整个村落早已沉入年关的静谧,唯有这偏院一角,灶火不熄,炊烟如缕,倔强地刺破寒夜,直上云霄。
烟记年踏雪而来,肩扛一方青石碑,碑身未刻一字,唯底面阴刻三字:“十年一灶”。
石质坚硬,刀痕深峻,是他耗时七日,以祖传的“断骨刀法”一寸寸凿出。
他脚步沉稳,靴底碾碎积雪,发出咯吱轻响,仿佛怕惊扰了这方净土的安宁。
院门轻启,他立于风雪中,望向灶前那个白发如雪的身影。
萧决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袖口针脚清晰可见。
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里,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像是一幅凝固了十年的画。
烟记年没说话,只将石碑轻轻放于院中空地,用衣袖拂去落雪,动作庄重得如同安葬故人。
“都督,”他声音低哑,“碑来了。”
萧决未动,也未回头,只是睫毛微颤,像是被火星溅到了眼底。
“她不要碑。”他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烟记年沉默片刻,忽然弯腰,双手托起石碑,竟朝灶膛走去。
“你做什么!”三餐童惊呼,从炭板后跳起。
但烟记年步伐坚定,一步、两步、三步——将整块石碑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刹那间,火焰腾跃而起,如金龙咆哮,裹挟着滚滚热浪扑向四壁。
青石遇高温骤然崩裂,发出“噼啪”爆响,焦黑的石皮层层剥落,内里却渐渐熔出奇异纹路,竟似被火炼成了某种模具的雏形。
众人屏息。
火影娘不知何时已立于门边,手中提着一篮腌菜,静静望着那一炉焚碑之火,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碑烧了,才真立住了。”她说完,转身离去,身影没入风雪。
三餐童怔怔望着灶膛,心跳如鼓。
他猛地想起什么,飞奔进屋,取出一口新铸的铁锅,小心翼翼架在熔石之上。
火势不减,铁锅受热均匀,锅腹渐渐显出凹痕,待冷却拆模,赫然现出三个字——她烧的。
字迹圆润,笔锋含温,竟是依着苏晏清当年在寒烟肆留下的手书笔意所成。
三餐童捧锅落泪,跪在灶前,将它稳稳安于灶口。
子时将至。
三餐童正式掌灶。
他深吸一口气,按“三醒汤”古法淘米,水换三次,米浸七分,润锅防糊,动作虽稚嫩却一丝不苟。
退三根柴,调“双息炖”火候,火舌一明一暗,节奏绵长,宛如呼吸。
灶守屋拄拐而来,雪染眉梢,气喘如牛。
他肩上扛着最后一捆槐枝,步履蹒跚,在院门口跌了一跤,却仍死死护住柴薪。
“最后一捆了……”他喘着,将柴递过去,“往后,我孙子来送。”
三餐童双手接过,郑重放入灶口。
火光跃起,照亮墙上那幅巨大的炭画——七十二城共灶图。
那是他这些年一笔一笔描下的,每一炉灶下,皆题小字:“她教的。”
粥将成时,锅底忽“嗡”然一震,声如琴弦轻拨,又似地脉回应。
那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一种近乎灵性的共鸣,仿佛整座灶台都在低语。
三餐童盛粥两碗。一碗自饮,一碗恭恭敬敬置于对面空座。
萧决缓缓起身,走至桌前。
他凝视那碗粥良久,终于抬手,将陶碗轻轻推近半寸,低语道:“今日米糯,多放半勺。”
话音落下,风忽起,竹帘轻晃,粥面微漾,一圈涟漪自中心荡开,似有人执勺轻搅,又似唇齿轻啜。
三餐童心头一颤,抬眼望向灶前。
光影摇曳中,那道女子虚影再度浮现。
她蹲在灶口旁,侧脸柔和,发间似有细雪飘落,残缺的指尖轻轻抚过柴堆,嘴角含笑,一如当年冬日在寒烟肆的模样。
他不惊,也不惧。
只是默默抬起手,指节轻叩灶壁——短、短、长。
三声轻响,落入火心。
火焰应声一跳,明暗交替间,竟比先前更稳三分。
萧决闭目,似听她低语。
忽觉掌心微暖,似有指尖轻划。
萧决闭目,似听她低语。
忽觉掌心微暖,似有指尖轻划,那触感极轻,却如针尖刺入心湖,漾开一圈圈沉寂十年的涟漪。
他不曾动容,可呼吸微微一滞,仿佛怕惊散这刹那的温存。
再睁眼时,对面空座上的陶碗已空,热气散尽,唯余碗底一道浅痕——灰白如霜,是灶心积年的细盐与草木灰混成的粉末,被人以指腹轻轻抹过,勾出一道弧线,像一句未说完的话。
他俯身,指尖缓缓抚过那道痕迹,动作轻得如同触碰亡者的遗书。
唇边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低语:“你说,我们还有,一万餐。”声音沙哑,却含着久违的温柔,像是在回应某个只有他能听见的约定。
“今日,是第三千六百五十餐。”
话音落,风不动,帘不响,可粥面余波未平,一圈圈荡开,似有人无声啜饮,又似时光倒流,将十年前那个雪夜重新铺展于眼前——那时她还在,穿着粗布围裙,蹲在灶前搅粥,发丝垂落沾了炭灰,回头一笑,说:“米要三醒,火要双息,人心也一样,急不得。”
院外,火影娘倚门而立,手中篮子早已空了,腌菜尽数留下。
她望着那缕不灭的炊烟,忽然哼起一支老调,嗓音苍凉却清亮:“火不语,灶有魂,一锅粥,养百人;万家灯,共此温,莫问归处是何村……”歌声随风飘入,不悲不喜,却让三餐童鼻尖一酸。
他知道,这不是唱给活人听的,是唱给那些年走过的路、燃过的火、守过的人。
天边渐露鱼肚白,雪终于停了。
晨光如薄纱覆地,映得满院素净。
三餐童静默良久,拿起铁凿,在新锅底部最深处,一寸寸刻下最后一行字:“凡真心待食者,皆会恍然——这一口,是她烧的。”每一笔都深,每一划都稳,不是为了铭记,而是为了传承。
他知道,有些味道从不在舌尖,而在人心深处悄然生根。
萧决缓缓起身,走向灶前。
他不再看那虚影是否还在,也不再追问真假。
他只是伸手,轻轻拨正一根歪斜的柴枝,火光应手跃动,照亮他鬓边白雪与眼中余烬。
他望着那簇不熄的火焰,轻声道:“你不用再烧了……我陪你,走到最后。”
话音落下,风忽起,竹帘轻扬,炊烟袅袅升腾,竟不散,反而盘旋如魂归故里,又似薪火相传的誓约,在天地间写下无声的铭文。
远处山野,七十二城遥遥相对,不知何时,一座座村寨的屋顶升起炊烟,一缕接一缕,连成一片浩荡云海。
锅底鸣响,此起彼伏,如歌如诉,仿佛千万张嘴在同一时刻轻叹:这一口,是她烧的。
院中寂静。
三餐童蹲回灶前,执笔记录火势,墨迹未干。
春分后第一场雨尚未来临,檐角冰棱滴水如线,一滴、两滴——
忽地,他笔尖一顿,抬头望向灶膛。
火苗跃动异常——非因风,非因柴,而是节奏分明,一跳、两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