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第一场雨,细密如针,悄然落在檐角冰棱上,一滴、两滴,敲出迟来的节令。
水珠顺着茅草屋檐滑落,在青石板上溅开微小的花,像是天地间无声的计时。
三餐童蹲在灶前,膝下垫着一块磨得发亮的旧木板,手中炭笔在火势簿上轻轻划过,记录着今晨第三轮“双息炖”的火候节奏。
他笔尖未干,忽见灶膛内火苗跃动异常——不是风扰,也不是柴湿爆燃,而是有规律地跳着:一跳、两跳、三跳,短促分明,如心跳,如叩门,更像极了苏娘子当年教他控火时,用残指轻敲灶壁的暗号。
他指尖猛地一颤,炭笔悬在纸上,墨点缓缓晕开,像一颗坠落的心。
“萧爷爷……”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散什么,“火在说话。”
灶边,萧决正俯身淘米。
雪水清冽,米粒在陶盆中翻滚,他动作未停,连眉梢也未曾抬起,只淡淡道:“它一直会说,只要你听得懂。”
话音落,他将第三次滤过的米轻轻倾入锅中,手腕稳定如初,仿佛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同一个仪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倾米入锅,都像是一次与她的重逢——她曾说,米要三醒,人心亦需三省;火要双息,情亦不可急炽。
他添了半勺姜丝入锅心。
那是火影娘刚送来的,新晒的黄姜,晒足七日,去皮切丝,再以竹筛阴干,一丝不苟,一如当年她在寒烟肆备料的模样。
火影娘此刻正立于灶旁,布衣素髻,提着空篮,目光却落在锅沿上。
她轻抚铁锅边缘,指尖掠过那圈因长年炙烤而微微泛金的纹路,忽然一笑:“这火色……像她当年煮‘三醒汤’时。”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她说,寒气重时,米里要添一丝辣意,暖胃,也暖心。”
萧决不语,只将姜丝捻碎,撒入锅心。
刹那间,灶火应声一震,嗡鸣微起,不是炸裂,也不是升腾,而是一种低沉的共鸣,仿佛整座灶台都在回应某种久违的召唤。
三餐童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住锅底——那里有一道细长裂痕,是十年前那个雪夜,苏晏清最后一次掌灶时,用残缺的指尖重重敲击所留。
如今,那道裂痕竟似有温意渗出,隐隐发烫,如同埋藏了十年的火种,终于被唤醒。
入夜,雨仍未歇。
灶守屋拄着拐杖,踏着泥泞而来。
他肩上扛着新砍的槐枝,步履蹒跚,喘息如牛。
进院时一脚踩空,跌在门槛上,却仍死死护住柴薪,不让雨水浸湿一根。
“孙儿今日入京,”他喘着,将柴递过去,“说七十二城共灶会要立‘民相祠’,供她牌位。”
三餐童心头一紧,抬眼望向萧决。
萧决正将柴一根根码齐,动作缓慢却坚定。
他没有看灶守屋,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声道:“她不是神。”
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烛火一晃。
“她是会嫌米淘不够的人。”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钉,“是会为了一碗粥多放半勺姜,就瞪你一眼的人。是会在你打盹时,用烧火棍戳你脚背的人。”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柴堆顶端那根最直的槐枝,“她不是牌位上的一行字,是灶火里的一缕烟。”
话音落,锅底忽“嗡”然一响。
非爆非鸣,却如旧日灶谣起调,悠远而熟稔。
三餐童猛然抬头,目光撞上灶壁——光影微晃间,一道女子虚影悄然浮现。
她蹲在灶口旁,侧脸柔和,发间似有细雪飘落,残缺的指尖轻轻拨弄柴堆,火势瞬间稳如呼吸,节奏分明,正是“双息炖”的命脉所在。
他不惊,也不惧。
只是默默抬起手,指节轻叩灶壁——短、短、长。
三声轻响,落入火心。
火焰应声一跳,明暗交替间,竟比先前更稳三分。
萧决依旧背对着灶壁,手中握着长柄木勺,缓缓搅动锅中粥糜。
他没有回头,可肩线微微一松,像是卸下了某种长久的防备。
他知道她在。
不在牌位上,不在传说里,而在这一炉火中,在这一口呼吸间,在每一粒米被温柔对待的坚持里。
雨渐密,檐下水线连成珠帘。
灶火金红泛晕,映得满屋如昼。
锅中粥香缓缓升起,带着姜丝的微辣与米油的醇厚,缠绕着空气,一圈圈扩散,仿佛能穿透岁月,抵达那些曾围坐在此的旧人耳边。
三餐童低头继续记录,笔尖微顿,忽觉眼角发热。
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逼退,只在簿上添了一行小字:“春分雨夜,火传三息,灶有回音。”
就像这火,从不曾真正熄灭。
就像她,从未真正离开。粥成之时,灶火正温。
锅盖掀开的一瞬,白雾裹着姜丝的辛香与米油的浓糯扑面升腾,如一场无声的重逢。
萧决持勺静立,动作未急,也未缓,仿佛这十年来的每一个清晨,都只是这一日的倒影。
他盛了两碗——一碗递向自己惯坐的位置,另一眼望去空无一人,却始终留着。
那碗粥稳稳落在旧木桌上,位置分毫不差,连碗沿朝向都是她生前最喜的方向。
他低头饮了一口,喉结微动,味觉虽残,却仍能尝出那一丝熟悉的暖意:不是辛辣刺喉,而是绵长回甘,是她当年说“去寒不伤胃”的分寸。
风自檐下穿堂而过,吹动草帘轻晃。
忽地,桌边那碗粥微微一颤,热气缭绕中,粥面竟缓缓陷下一道浅弧,似有唇舌轻啜,又似时光倒流,有人坐在那里,细抿慢咽。
三餐童屏息凝神,指尖攥紧炭笔,却不敢抬头。
他知道是谁在喝——不是鬼魅,也不是幻象,是这十年来从未真正离去的气息。
火影娘立于门侧,目光落在那碗上,皱纹里浮起一抹极淡的笑。
她没惊,也没退,只轻轻道:“她回来了,是因你心未冷。”
一句话落,满屋静默。
灶守屋默默走到柴堆前,弯腰将最后一根槐枝添入炉膛。
他腿脚不便,动作迟缓,可神情庄重得如同行礼。
火焰应声跃起,映在他浑浊的眼中,竟亮得惊人。
他知道,这不是寻常添柴,是续命之薪,是承诺之火。
烟记年蹲在灶腹旁,手中刻刀轻走。
铜锅腹底,已有无数铭文层层叠叠,皆为村人所托,记“她曾炊此”四字。
此刻他执刀新刻一行小字:“火不语,灶有魂。”刻罢,指尖抚过旧痕,低声喃,“她说过,灶台不说谎,烧过的每一顿饭,都记得人心。”
子时三更,雨声渐疏。
三餐童捧着火势簿欲记“火象有异”,笔尖悬纸,墨迹未落,忽觉肩头一轻——像是谁俯身靠近,呼吸掠过耳畔,带着柴火烘烤后的干燥暖意。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只听灶膛深处传来低吟般的火声,节奏舒缓,宛如旧日灶谣起调:“三更火,双息炖,米要醒透,人才安稳。”
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成句:“您……是教我听火吗?”
无人应答。
唯有火焰跳动三下——短、短、长,正是苏娘子当年教他的控火暗号,也是她最后一次掌灶时,用残指敲击灶壁留下的最后讯息。
萧决仍立于灶前,一手搭在锅沿,指尖缓缓抚过那一道被烟火浸染多年的灰盐指痕。
那是她常年握勺、沾灰拭汗留下的印记,早已渗入铁皮肌理,洗不去,磨不平。
他低声开口,语气平静如常,却藏着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柔软:
“你说过,火要亮,饭要热,人要等。”
风起一刻,炊烟袅袅自烟囱升腾,盘旋如絮,似回应,似低语,又似一声跨越十年的轻叹。
屋内众人皆默,各自守着一方寂静。
他们知道,有些存在不必见形,只需心知。
而在这片刻安宁之中,灶火依旧燃烧,不急不躁,照亮了斑驳土墙,也照亮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思念与执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