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城的夜,对底层人而言,并非安宁,而是另一种煎熬。
李闲强忍着神魂深处传来的阵阵刺痛,将兜帽压得更低。他像一道融于黑夜的鬼影,贴着墙根,在阴影与灯火的交界处悄然穿行。每一步都牵动着神魂的伤口,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愈发锐利,贪婪地“品尝”着这座城市在夜幕下的真实味道。
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缩在墙角,用身体护着怀里熟睡的孩子,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像一头护崽的孤狼。
他看到一队巡天卫在一家酒馆门口,与掌柜的拉拉扯扯,最后在掌柜的塞过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后,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他也看到,在一些挂着粉色灯笼的小巷深处,有浓妆艳抹的女子,用空洞的眼神招揽着客人,她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活气。
安全、尊重……
这两个词,在这座繁华的城池里,是如此的奢侈。它们是挂在天宝阁顶端的琉璃瓦,是宗门弟子腰间的玉佩,却唯独不是属于这些在泥泞里挣扎的凡人的东西。
神魂的刺痛感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每一次都让他眼前发黑。他强行压下那股眩晕,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眼前这幅活生生的人间绘卷上。
这些,都是他的战场。
当他悄无声息地潜回百锦坊时,这里与外面死气沉沉的街区,恍如两个世界。
火把烧得噼啪作响,人声嘈杂,却不混乱。
妇人们在熬煮汤药,孩子们在帮忙搬运干净的布条,而被选中的那五十个青壮,正在魏长风的安排下,领取烈酒和李闲画下的“净身符”。
这里有恐慌,但更有秩序。
有疲惫,但更有希望。
“侯爷!”魏长风眼尖,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污渍和药味。
“您去哪了?我还以为……”
“出去走了走,透透气。”李闲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股虚弱感让他差点没站稳。
“侯爷!”魏长风眼尖,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李闲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后怕和庆幸:“侯爷!您可算回来了!您去哪了?知不知道属下都快急疯了!”
李闲接过,翻开。
上面是魏长风潦草却用力的字迹,仿佛要将笔尖戳破纸张,记录着一笔笔让人心惊肉跳的支出。
“百锦坊三千四百二十七人,今日口粮,合计白米三十石,耗银三百九十两……”
“采购药材,金银花、板蓝根、生石膏……合计一百八十两……”
“抚恤坊内病故者家属,按您定的标准,每户二十两,共计十六户,三百二十两……”
“您要的烈酒,几乎搬空了附近几个街区的酒铺,花了二百五十两……”
李闲一页页翻下去,眉头越皱越紧。他以前对钱没什么概念,交互点才是硬通货。可现在,这账本上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口。
“我们……还剩多少?”李闲合上账本,声音有些干涩。
魏长风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声音里带着绝望:“侯爷,别说几天了,各项开支加起来,库房里剩下的银子,连一百两都凑不齐了!这还是把几家信得过我们的掌柜压箱底的钱都给搜刮空了的结果。照这个花法,不用等到明天中午,弟兄们的午饭就没着落了!”
李闲捏着那本薄薄的账本,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他刚刚才悟透“以心为城”的道理,明白人心是最大的战场,可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所谓的“安全”、“归属”、“尊重”,都必须建立在最基本的“生理之需”上。
人要先吃饱饭,才能谈理想。他可以靠着系统和嘴炮画出天大的饼,但他变不出粮食,变不出银子,没有钱,他连这三千多张嘴都喂不饱,还谈何收拢人心,筑不破之城。
他这个天策侯,光鲜亮丽的背后,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李闲合上那本沉甸甸的账本,用指关节敲了敲封面,脸上不见半分愁容,反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坏笑。
就在这时,百锦坊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怒喝声。
“什么人!站住!”
“这里是侯爷的地盘,不许靠近!”
骚乱声中,一个懒洋洋,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魏长风,滚出来见我。”
魏长风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李闲眯起眼睛,循声望去。
只见在百锦坊的木栅栏外,火光照耀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孤身一人,穿着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华贵锦袍,身形挺拔如松。
他没有佩戴寻常修士的飞剑,腰间反而挂着一柄古朴狭长的战刀,刀鞘暗沉,却隐隐有血光流转。
那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笑意,目光如刀,仅仅是站在那里,周围的火光似乎都被他身上无形的刀气压得矮了三分,连空气都变得锐利起来。
他的视线仿佛无视了空间和阻碍,径直“钉”在了魏长风身上。
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让挡在前方的几名护卫如坠冰窟,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鄙夷。
“放着天宝阁的锦衣玉食不要,偏要跑到这臭水沟里,给一个通缉犯摇尾巴。魏长风,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副德行,怕是得从宗祠里气得跳出来,亲手把你这条弃犬的腿打断!哦,我忘了,你已经被逐出家门了,连进宗祠跪着的资格都没有。”
“燕破天!”魏长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周围刚刚还燃起希望的百锦坊众人,听到“天宝阁”三个字,脸上顿时浮现出畏惧之色。
一些胆小的人,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来人,正是天宝阁四大护法之一,以刀入道,性情乖张霸道的“刀霸”,燕破天。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在魏长风最痛的地方。
魏长风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向前一步,怒吼道:“燕破天!你休要在此猖狂!”
“猖狂?”燕破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轻蔑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来瞧瞧,天宝阁的弃子,和圣月皇朝的丧家之犬,凑在一起能玩出什么花样。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闹剧。”
他的手,缓缓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一股无形的、酷烈的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入口。挡在前方的几个护卫脸色惨白,握着武器的手都开始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那股气势撕成碎片。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身影从魏长风身后走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李闲依旧穿着那件不起眼的兜帽斗篷,却一步上前,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魏长风因愤怒而颤抖的肩膀上,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传递过去。
“老魏,消消气,人家天宝阁家大业大,养的狗品种也多。有看家护院的,自然也有专门放出来乱咬人、负责丢脸的。你看它叫得这么卖力,脖子上还没拴链子,显然是条没人要的野狗,饿得慌了才跑出来找存在感。咱们是人,跟一条急着找新主人的狗置气,这不是拉低自己的身份么?”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在魏长风头顶,让他暴怒前冲的身体猛地一滞,眼中翻涌的血色褪去了几分。
而栅栏之外,燕破天脸上玩味的笑容一僵,那双原本满是轻蔑的眸子微微眯起,如同出鞘的刀锋,第一次透出了真正的寒意,死死锁定了从魏长风身后走出来的人。
李闲缓缓抬起头,将兜帽向后拉开,露出了那张一半英俊阳光,一半布满邪异黑纹的脸。
“这位……燕护法是吧?”李闲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别人家门口来狂吠,是天宝阁的狗粮不够吃,想来我们这讨点骨头?”
燕破天的瞳孔骤然一缩,死死地盯住了李闲。
“你就是李闲?”
“正是在下。”李闲上前一步,与燕破天隔着栅栏对峙,那股霸道的刀意压在他身上,让他神魂的刺痛又加剧了几分,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我倒是好奇,天宝阁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别人的家事了?老魏想跟谁合作,那是他的自由,怎么,他没选你们天宝阁,你们就急了?”
李闲环顾四周,对着那些面带惧色的百锦坊居民,提高了声音。
“还是说,在你们天宝阁眼里,这天玄城里除了穿绫罗绸缎的,剩下的都只配当狗?每天摇着尾巴,等着你们从指头缝里漏下点残羹冷饭,还得感恩戴德?不好意思,我们百锦坊的人,虽然穷,但还想站着活!”
他伸手指着燕破天,一字一句地说道:“老魏不是狗,他是我的合伙人,是这百锦坊数千人的主心骨!不像某些人,看着人模狗样,穿着绫罗绸缎,实际上,不过是给真正的主子看家护院,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你找死!”燕破天勃然大怒,一股狂暴的气势冲天而起。
“铮——”
他腰间的战刀,自动出鞘一寸,森然的刀鸣,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可李闲却仿佛没事人一样,掏了掏耳朵。
“怎么?说不过就想动手?这就是天宝阁的规矩?啧啧,真是长见识了。”
燕破天死死地盯着李闲,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虚弱不堪的通缉犯,嘴巴居然如此歹毒。
他更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气势压迫,对这个家伙竟然毫无作用。
他看着李闲身后,魏长风眼中的感激,以及那些百锦坊居民眼中重新燃起的、名为“信赖”的火焰,他知道,自己今晚的攻心之计,彻底失败了。
“好,很好。”燕破天收敛了气势,将出鞘一寸的战刀缓缓按回鞘中。
他深深地看了李闲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一个快死的鬼,一个背主的狗,倒是天生一对。”他冷笑一声,转身便走,“李闲,你的命,我燕破天收定了。希望你能活到我来取的那一天。”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危机解除,院子里先是片刻的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侯爷威武!”
“侯爷威武!”
魏长风看着李闲的背影,眼眶泛红,重重地抱拳:“侯爷……”
“行了,别在这煽情了,怪肉麻的。”李闲摆了摆手,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一股腥甜,脸色在火光下又白了几分。
他转过身,将那本要命的账本重新拍在魏长风的胸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先别感动,想想怎么解决咱们的破产危机。不然明天,别说天宝阁来砍我们,弟兄们就能因为没饭吃先把咱俩给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