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外面的世界被越来越高的声浪和越来越浓的硝烟所笼罩时,位于首都的华清大学校园,仿佛成了一座被无形屏障部分隔绝的孤岛。只是这座孤岛的内部,也并非全然平静。
往日书声琅琅的教学楼,如今常常空荡无人;布告栏上贴满了各种字报和宣言,言辞之激烈,比社会上毫不逊色;学生们成群结队,激烈地辩论着路线与方向,有时甚至从口角演变成肢体冲突。停课、串联、派系争斗……往日宁静的学术圣地,此刻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许多文科专业、社会科学领域的师生被不可避免地卷入漩涡中心,处境艰难,前途未卜。
然而,在这片普遍的喧嚣与混乱中,却存在着一些被刻意维持的“静默区”。林向阳所在的自动化专业,以及与之相关的几个精密仪器、机械工程实验室,便是这样的所在。
运动的风暴并非没有刮到这里。也有激进的学生试图冲击实验室,指责里面的人“脱离政治”、“走白专道路”。但每一次,都像是海浪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虽然声响很大,却难以真正撼动。
一份来自更高层面、未公开传达但被严格执行的指示,在相关院系的负责人和资深教授中间悄然流转:必须保护一批有潜力的“重点苗子”,确保国家未来工业发展和国防建设所需的关键技术领域,人才培养不出现断层。这份指示没有文件,只有口耳相传的默契和沉甸甸的责任。
林向阳,这个以极小年龄考入华清、专业课成绩优异、更早早在权威期刊上发表过务实论文的年轻人,自然而然地被系里几位有远见的教授,列入了那份至关重要的保护名单。
他的导师,那位姓钱的老教授,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将他叫到了自己位于校园深处、书堆如山的家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
钱教授花白的头发在灯下显得有些凌乱,他递给林向阳一杯温开水,自己则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地开口:
“向阳,外面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他透过烟雾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很乱,是不是?”
林向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有些东西,不能乱,也乱不起。”钱教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咱们搞的这个自动化,还有精密机械、控制理论,看着是书本上的东西,是实验室里的模型,可它们关系到的是什么?是未来工厂里的生产效率,是国之重器的精度和可靠性!甚至……往大了说,关系到国防的现代化!”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林向阳:“这门学问,不能丢!你们这些好苗子,是国家未来的指望,是咱们这门学问能不能传下去、发扬光大的火种!学校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拼着不当这个教授,也要尽力给你们创造一个……还能安心读书、还能摸得到机器、还能进行思考的环境。”
林向阳感到心头一股热流涌过,他郑重地点头:“老师,我明白。”
于是,当其他专业的教室和实验室大多人去楼空,沦为辩论场或者杂物间时,自动化系的几个重点实验室,却依然时常亮着灯。门口有时会贴着一张简单的告示:“国家重点科研项目攻关,闲人免进”,或者“教学实验关键阶段,保持安静”。
实验室里,气氛与外面截然不同。虽然也能隐约听到远处操场或礼堂传来的口号声,但这里更多的是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是示波器上跳动的绿色光点,是铅笔在图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是压低声音的、关于某个传递函数或者控制算法的讨论。
林向阳和一批被筛选出来的同学,在钱教授等几位导师的庇护下,得以继续他们的学习和研究。他们阅读着通过各种有限渠道获取的、甚至有些是影印模糊的国外最新技术文献和期刊论文;他们在实验台上搭接着基于继电器和早期晶体管的控制电路,验证着课堂上学到的理论;他们对着复杂的系统框图,争论着如何优化响应速度、提高稳定性。
这些在当下看来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可能被批判为“脱离实际”或“崇洋媚外”的钻研,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却被允许和鼓励着。实验室那扇普通的木门,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是口号震天的激流,里面是沉静思索的深潭。
林向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他几乎是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够接触到的知识,废寝忘食地投入到学习和实验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的这片“技术的护身符”,不仅仅是个人命运的眷顾,更承载着老师的期望、家族的寄托,以及一种超越眼前纷扰的、关于国家未来的责任。
他偶尔会给家里写信,信中从不提及外界的纷扰和校园里的剑拔弩张,只报平安,说说自己在学业上又有了哪些新的理解和进展,让父母和弟弟放心。他知道,自己的稳定和进步,就是对家人最大的支持。
技术的潜力,成为了他在这个特殊年代最坚固的铠甲。他所沉浸的那个由公式、电路和机械原理构成的世界,逻辑清晰,目标明确,与外面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份专注于创造的宁静,这份被国家层面默许甚至保护的价值,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大部分的政治风浪隔绝在外,让他得以在风暴眼中,继续稳健地成长,积蓄着未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