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袭击的消息,像一块被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栎阳本已紧绷到极致的空气里,激起了层层叠叠、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涟漪。
秦战下令封锁消息,但纸包不住火。尤其是那七八个受伤的郡兵被抬回城中救治,那两辆烧得只剩下焦黑骨架的“铁牛车”残骸被运回工坊区,以及那段被彻底焚毁、需要重新挖掘铺设的轨道……所有这些,都像无声的宣言,宣告着某种底线已经被突破。
工坊区里,原本因为轨道车试验成功和新甲测试通过而提振起来的些许士气,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损失迅速打压下去。匠人们交头接耳时,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多了些惊疑和不安。他们或许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刀剑加身、烈火焚车的威胁,却是最直白不过的警告——有人不想让他们安安生生地造东西,运东西。
郡兵和民夫中,也开始流传各种猜测。有人说是北边狼族的探子潜入了进来搞破坏;有人说是六国遗贵的余孽作乱;但更多私下里的嘀咕,则指向了“自己人”——或许是看秦大人不顺眼的某些大人物,或许是觉得栎阳这套搞法抢了他们饭碗的某些势力……
恐慌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在人心这块最肥沃也最脆弱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秦战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加大了工坊区和轨道沿线的巡逻密度,命令荆云的人更加隐秘而高效地活动,甚至让百里秀暗中排查近期出入栎阳的可疑人员。但他知道,这只是治标。只要幕后黑手还在,只要破坏带来的利益足够大,类似的事情就可能再次发生,而且可能一次比一次更凶残。
他将整理好的关于袭击事件的详细报告,包括俘虏供词(隐去了涉及黑市掮客“泥鳅”的部分)、物证清单、损失统计,以及一份措辞强硬的“请求彻查主使、严惩不贷、并加强栎阳防务”的呈文,命猴子亲自送往冯劫下榻的客舍。
猴子回来时,脸色有些古怪。“大人,冯御史收了文书,看得挺仔细,但……没说什么。只问了句伤亡是否妥善安置,轨道何时能修复。最后让我带话给您……”猴子模仿着冯劫那平淡无波的语调,“‘本官已知,自会依律奏报。郡守当务之急,仍是保障军需,勿为外事过分分心。’”
这话听起来像是提醒秦战专注本职,又像是在暗示他不必过于反应激烈。滴水不漏,依旧是冯劫的风格。
秦战听完,沉默良久。冯劫的态度,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这位御史似乎并不急于利用这次袭击事件大做文章,攻击栎阳“管理不善”或“徒生事端”,反而有点……冷眼旁观,甚至略带提醒的意味?
是觉得证据不足,指向不明?还是……另有打算?
秦战猜不透,也无暇去细究。黑伯倒下后,新甲工坊的节奏明显慢了一拍,简化工艺的试验遇到了瓶颈,狗子虽然灵性,但经验和威信毕竟不足,需要他投入更多精力去协调、指导。轨道修复需要抽调本就紧张的人手,四轮车的改进也因为这次袭击暴露出的脆弱性(易燃)而必须重新考虑防护措施……千头万绪,像一团乱麻,死死缠住了他。
夜深了,郡守府的书房里,灯火依旧通明。秦战面前摊开着新甲简化方案的草图、轨道修复的物料清单、以及一份百里秀刚刚送来的、关于民夫“分包”试点扩大可能引发的土地置换纠纷预警。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提供不了多少暖意。寒意从窗缝、门隙里钻进来,冻得他手指有些发僵,握笔都不太稳。
他放下笔,用力搓了搓脸,感觉皮肤粗糙,胡子拉碴。眼睛又干又涩,看东西都有些模糊。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工坊的喧嚣和黑松林报告带来的尖锐耳鸣。他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苦涩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特定的、不急不缓的节奏。
不是猴子,也不是百里秀。秦战心里微微一动。“进来。”
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劲装、外罩普通深灰色斗篷、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又迅速关上了门。他动作轻盈利落,脚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像一只行走在阴影里的猫。
秦战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这人他从未见过,但能不经通报直接来到书房外,要么是府内防卫出了大纰漏,要么……就是来人的身份和手段,超出了寻常。
黑衣人进来后,并未行礼,只是微微抬头,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向秦战。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身边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淡漠和审视。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物事反射出一点幽暗的金色光泽——是一面半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金牌,上面隐约刻着玄鸟纹样。
秦王御前行走,持金牌者,可秘见机要,传达王命!
秦战心头剧震,立刻站起身,但因久坐和疲惫,身体晃了一下,连忙扶住桌案。
黑衣人将金牌收回怀中,声音平淡,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上口谕。”
秦战不敢怠慢,躬身肃立:“臣,秦战,恭聆王命。”
黑衣人开口,语调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栎阳之事,寡人知之。跳梁小丑,寡人治之。卿只需按期交货,余者勿虑。”
四句话,简短,干脆,没有任何修饰,却像四记重锤,狠狠砸在秦战心头!
第一句,“栎阳之事,寡人知之。” 这是告诉秦战,别以为你这里天高皇帝远,你搞的革新、你遇到的麻烦、你遭受的袭击,咸阳宫里那位,一清二楚!冯劫的汇报,李斯的传信,甚至可能还有其他渠道,都汇聚到了嬴疾的案头。
第二句,“跳梁小丑,寡人治之。” 这是对黑松林袭击事件的直接回应!嬴疾将幕后指使者定性为“跳梁小丑”,语气轻蔑,但杀意凛然!他明确表示,这件事,他来处理!这等于给秦战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警告那些暗处的黑手——你们的把戏,王上看着呢,别太过分!
第三句,“卿只需按期交货。” 这是最核心的命令!别管朝堂争论,别管破坏袭击,别管民夫怨气,你的首要任务,唯一任务,就是完成军令状!把甲胄、刀弩、按期、足量地交到北境!其他的,都是次要!
第四句,“余者勿虑。” 这是让秦战放下包袱,不要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分心。王上给你兜着底(至少在某些层面),你只管埋头干活!
这四句口谕,看似平淡,实则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和政治能量。它透露出嬴疾对栎阳局势的密切关注和精准判断,展现了他作为君王维护权威、打击阴私的决断力,更明确了他对秦战“实用价值”的定位和期许——你是一把好用的刀,现在只管锋利,砍向该砍的地方,握刀的手和挥刀时遇到的阻力,我来处理!
秦战只觉得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翻腾。有被最高权力认可和保护的瞬间松弛,有对嬴疾手段和心机的深深敬畏,也有一种难以摆脱的、作为“工具”的悲哀和警觉。嬴疾的支持是有条件的,是建立在“按期交货”这个前提下的。如果自己做不到,或者做得不够好,那么“跳梁小丑”的待遇,未必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臣,谨遵王命!”秦战压下心中激荡,沉声应道。
黑衣人微微点头,似乎对秦战的反应还算满意。他并未立刻离开,目光在秦战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上停留了一瞬,忽然用他那平淡无波的语调,似乎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王上还说,栎阳之‘轨’,甚好。或许有一天,可从栎阳……直通咸阳。”
说罢,不再看秦战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脸上瞬间闪过的震惊,黑衣人转身,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身影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中,消失不见。只有门轴转动时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和一股随着开门涌进来的、更刺骨的寒气,证明他曾经来过。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秦战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四句冰冷而有力的口谕,尤其是最后那句看似随意、实则石破天惊的补充——“从栎阳直通咸阳”!
这话是什么意思?仅仅是说轨道铺设的设想很好,将来可以连通都城?还是……有更深的政治隐喻?是将栎阳视为帝国未来某种模式的新起点?还是暗示他秦战,只要足够“好用”,将来可以直达天听,步入权力核心?
秦战无法确定。君心似海,深不可测。但这句话,无疑像一道划破沉沉夜色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前路,也让他看到了更远处、更恢弘却也更险峻的可能性。
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案边缘。嬴疾的口谕,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些许疲惫和迷茫,但也像一副更精致的枷锁,将他的命运与“按期交货”这四个字死死捆绑在一起,再无退路。
“跳梁小丑,寡人治之……”秦战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寒光闪动。嬴疾要亲自出手清理那些暗处的虫子了?会是谁?辎重营的章校尉?还是朝中某些人的白手套?这会引发怎样的震动?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和栎阳的处境,将更加微妙。一方面,他得到了来自最高处的、某种程度的“背书”和庇护;另一方面,他也被推到了更耀眼的聚光灯下,承受着更重的期待和更严苛的审视。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凛冽的北风。
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涌动。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头那些亟待处理的文书。疲惫依旧,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更加冷硬的决绝。
路,还得一步一步走。甲,还得一片一片造。轨,还得一丈一丈铺。
只不过,从今往后,背后多了双眼睛看着,手里多了块不知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的金牌影子。
他提起笔,蘸了蘸冰凉的墨,继续在粗糙的纸面上书写起来。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悠长,寂寥,穿透寒夜。
(第二百七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