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是带着砂砾的锉刀,打磨着一切柔软与犹疑。卫青率领的五千轻骑,一人三马,驮着仅够十日的干粮和清水,像一道沉默的灰线,悄然滑入这片被牧民视为畏途的荒凉之地。
马蹄裹了厚布,衔枚疾走,除了风啸和偶尔的马匹响鼻,队伍里几乎听不到人声。每个人都知道此行的分量——天子佩剑悬于主将腰间,他们不仅是奇兵,更可能是决定北伐胜负、乃至北疆未来数年气运的胜负手。
卫青走在队伍最前,脸被风沙吹得粗粝,嘴唇干裂起皮。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目光不断巡睃着前方起伏的地平线和两侧狰狞的雅丹地貌。李广的败绩像一道鞭影,时刻抽打在他的脊背上。自负是将军的毒药,他反复告诫自己。陛下将如此重任、如此信任交付于他,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每当夜深人静,部队在背风的断崖下短暂休整时,卫青会独自走到稍远处,望着南方漆黑的天际。那里是陛下主力大营的方向。他想象着数万汉军旌旗招展、鼓噪而进的场景,那既是掩护,也是牵引。他这边越安静,越隐蔽,陛下那边的压力就越大。五千人的性命,乃至整个战局的走向,都系于他能否成功完成这次数百里的生死迂回。
一个年轻的校尉悄悄走过来,递上半皮囊水:“将军,喝点吧。”
卫青接过,抿了一小口,润了润火烧般的喉咙,将大部分还了回去:“让弟兄们都省着点,前面的路,水比金子还贵。”他看着校尉年轻而充满信任的脸,心中掠过一丝沉重。这些儿郎,大多与他年龄相仿,或更年轻,怀揣着建功立业的梦想跟随他深入绝地。他必须把他们尽可能多地带回去。
“怕吗?”卫青忽然问。
校尉愣了一下,挠挠头,老实说:“有点。但这不跟着将军您嘛。弟兄们都说,将军您是天上的将星下凡,跟着您,准能立大功!”
将星下凡?卫青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苦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决策背后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午夜梦回时对未知风险的恐惧。他不是星宿,他只是个抓住了机会、被陛下推到了这个位置上的骑奴之子。他不能失败,因为失败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往往意味着万劫不复。
“去休息吧。”他拍了拍校尉的肩膀,“告诉兄弟们,养好精神,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校尉用力点头,转身跑回篝火旁。卫青继续望着南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冰冷的纹路。陛下……此时也在望着北方吧?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他必须用胜利来回报。无论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要去闯一闯。
长安,廷尉诏狱的最深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铁锈和绝望的气息。
何美人已经不复昔日的娇艳,头发散乱,眼神空洞,蜷缩在铺着薄薄稻草的石板角落。那日太液池边的遭遇,彻底击溃了她最后的心防。与其毫无价值地沉入冰冷的池底,不如用自己知道的秘密,换取家人一线生机,换取自己一个或许不那么凄惨的结局——哪怕是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中了此残生。
在专司审理重案的酷吏反复审讯、暗示甚至威逼下,她断断续续、时而痛哭流涕、时而神情恍惚地,吐露出了更多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不仅仅是传递消息和药物。郭解曾多次以“为宫中贵人祈福禳灾”为名,详细询问过未央宫尤其是椒房殿、增成殿乃至陛下常居的宣室殿周围的布局、侍卫轮换的规律、甚至排水沟渠的走向。王夫人曾让她留意皇后阿娇生产前后的身体变化和用药情况,并设法弄到过几缕皇子初生时剪下的胎发,说是要“请高人祈福保佑”,但那些胎发最终去了哪里,她不得而知。
最致命的是,她回忆起大约一年前,王夫人曾让她向郭解传递过一个极其隐晦的口信,提及“洛阳的贵客对东海仙山、长生之术甚感兴趣,若能得宫中所藏先秦方士遗简一观,或有大机缘”。而当时,宫中收藏的前朝方士典籍,正由陛下亲自过问,命少府整理。不久后,她就听说少府藏书阁发生了一次小小的“走水”,烧毁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竹简,此事并未深究。
这些碎片化的供述,单独看或许只是宫闱阴私,但若与淮南王刘安喜好方术、门下奇人异士众多,以及其可能通敌、图谋不轨的线索联系起来,便勾勒出一幅极其可怕的画面:淮南王的触角,不仅伸向了军队物资、东南贸易,更试图渗透宫廷防卫、窥伺皇室成员健康隐私,甚至可能觊觎皇室秘藏、图谋不轨!
当这份经过整理、按有血手印的口供,连同之前张汤的奏疏、阿娇的密信、夷洲的腰牌拓印等,一并被秘密呈送到北疆刘彻案头时,已经是卫青出发后的第五日。
刘彻在御帐中独自待了整整一夜。烛火将他忽明忽暗的身影投射在帐幕上,仿佛一头被困的孤兽。愤怒已经燃烧到了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冰冷。叔父……好一个叔父!原来所谓的贤王之名,所谓的着述立说,都不过是遮掩野心的华丽外衣。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仅是财富和权柄,更是这未央宫中的至尊之位!甚至可能勾结外魔,祸乱华夏!
刘彻想起父皇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叮嘱他要善待宗亲,拱卫刘氏江山。如今,却是宗亲中最具声望的一位,在背后捅来最毒的一刀。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剧痛,混合着帝王尊严被践踏的暴怒,在他胸中翻江倒海。
天刚蒙蒙亮,刘彻走出御帐,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已恢复平日的冷峻,只是那冷峻之下,涌动着滔天的杀意。
“传令长安。”他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淮南王安,大逆无道,交通巫祝,窥伺宫禁,图谋叵测,罪证确凿。即日起,削其王爵,废为庶人,押解至长安,囚于永巷狱,严加看管,听候三司会审!淮南国除,一应属官、门客,全部缉拿审讯!凡有抵抗,格杀勿论!”
“再令廷尉、御史台、执金吾,会同北军一部,即刻查抄淮南王在长安、洛阳及沿途所有产业、别院,搜检一切文书、信札、异物,凡有涉及巫蛊、方术、通外、谋逆之嫌疑者,无论牵扯何人,一追到底!”
这一次,不再是敲打,不再是警告。这是彻底撕破脸皮、不留余地的毁灭性打击。旨意一出,必将血雨腥风。但刘彻已别无选择。毒瘤必须彻底剜除,哪怕过程鲜血淋漓。
东南,无名海湾。
韩川撑着疲惫的身体,握紧刀柄,一步步靠近那几座简陋的棚屋。钱老跟在他身侧,手里拎着一根从破船上拆下的粗木棍。两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棚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里面冲出几个衣衫褴褛、神色惊恐的人。他们肤色黝黑,头发凌乱,手里拿着简陋的鱼叉或木棍,对着韩川和钱老,发出充满敌意和恐惧的呜咽声,说的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不是汉人,也不像夷洲常见的土着。韩川心中警惕稍松,但并未放下刀。他尝试用几种知道的夷洲土语和闽越方言沟通,对方均茫然摇头。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棚屋里传来,说的是语调怪异、却勉强能分辨的官话:“别……别动手……他们……没有恶意……”
韩川和钱老一惊,只见棚屋里又颤巍巍走出一个身影。那是个瘦得脱形的中年男子,同样衣衫破烂,但面容轮廓依稀能看出汉人特征,只是满脸病容,眼窝深陷。
“你……你是汉人?”韩川惊疑不定。
那人咳嗽了几声,靠在门框上,喘息着说:“算是吧……咳咳……我叫孙吉,原本是闽越林氏船上的账房……林氏垮了,我们一些人不愿跟海阎王,又撞上风暴,船毁了,漂到这里……”他指了指那些警惕的土着,“他们……是‘鬼齿部’的人,但……但不是战士,是部族里的渔民和工匠,也是……也是从‘补给岛’上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韩川心头一震,和钱老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孙吉脸上露出恐惧和后怕的神色,“那岛……是地狱……那些‘西边来的魔鬼’(他用了和狄炎类似的称呼),把他们抓去,像牲口一样使唤,挖矿,伐木,修建工事……稍微怠慢,非打即杀……我们汉人被抓去,也好不到哪里去,做苦力,或者……或者被他们当作‘货物’,等着装上那大船运走……”
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与浪里蛟拼死带回的见闻相互印证,勾勒出“补给岛”上血腥残酷的奴隶集中营景象。那些土着是被奴役的劳力,而像孙吉这样的汉人或其他被抓的沿海百姓,则是随时可能被贩卖的“商品”。
“我们……我们十几个人,趁一次风暴后守卫松懈,偷了条破船逃了出来……但海上又遇风浪,只剩下我们这几个,漂到这个岛……这岛上没什么人,只有些淡水,我们就暂时躲在这里……”孙吉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显然身体已非常虚弱。
韩川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绝境逢生,竟然遇到了从敌人巢穴逃出来的幸存者,而且还是汉人!这无疑是获取“补给岛”内部情报的绝佳机会!但浪里蛟的死,又让这情报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连忙让钱老取来一点他们自己都所剩无几的干粮和清水,递给孙吉和那几个依旧警惕的土着。看到食物和水,土着们的敌意稍减,但依然保持着距离。
“孙先生,你们逃出来时,岛上的守卫情况如何?那些‘西边来的魔鬼’,大概有多少人?船只除了那艘大的,还有别的吗?”韩川急切地问道。
孙吉就着水,费力地咽下一点干粮,精神似乎好了些,开始仔细回忆描述起来。他提供了比浪里蛟远观更为详尽的内部信息:岛上大约有百余名全副武装的“西人”常驻,其中约一半是凶狠的护卫,另一半似乎是工匠或头目。除了那艘巨大的桨帆战船,还有两三艘较小的快船。岛上防御工事主要集中在码头和矿区,设有木墙和哨塔。奴隶被分开关押,日夜劳作……
每一个细节,韩川都牢牢记住。这可能是未来汉军水师,或者他们自己,向那个罪恶之岛发起反击的唯一依据。
就在韩川详细询问时,昏迷的方账房被幸存同伴救醒,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如纸,看到孙吉,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猛地抓住韩川的胳膊,声音颤抖:“韩……韩头儿!我想起来了!风暴前,蛟哥……蛟哥最后跟我说,他在那大船上,除了奴隶,还看到……看到几个穿着汉人官服样式、但很古怪的人,在和那些‘西人’头目交谈!好像……好像还交换了书信!”
汉人官服?与西人头目交谈?交换书信?
韩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难道除了地方豪强如林氏,朝廷内部……甚至可能与淮南王有牵连的势力,已经有人直接与这些海外掠夺者勾结上了?!
情报的价值和危险性,陡然再次飙升。
未央宫,椒房殿。
阿娇几乎同时接到了来自北疆和东南的消息。北疆的是皇帝对淮南王最终处置的密报;东南的,则是通过窦家秘密渠道辗转送来的、韩川等人遇险又获救、并获得关键情报的简略急信。
她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又开始飘落的细雪。北疆的刀已经落下,东南的线却牵出了更深的迷雾。卫青的孤军深入,刘彻的雷霆震怒,韩川的绝处逢生,浪里蛟的葬身大海,还有那若隐若现、可能直通朝堂的“内鬼”影子……
每一件事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生死,也影响着帝国的航向。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仿佛整个时代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这个知晓部分“未来”却无力完全改变、只能尽力周旋的皇后肩上。
她轻轻抚摸着摇篮边缘,儿子正在安睡,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的惊涛骇浪。为了他,为了这个她必须守护的家和国,她不能退缩。
“吴媪,”她轻声唤道,“准备笔墨。我要给兄长写信。”她需要动用在北军和朝中所有的窦家旧部资源,一方面确保刘彻对淮南王势力的清洗能够顺利进行,减少反弹;另一方面,也要开始暗中留意,朝中是否有官员行为异常,可能与东南的“西人”或海上势力有不应有的联系。
同时,她也要以皇后的身份,对夷洲的严助、东南可能还在挣扎的韩川,给予更明确的指示和支持。尽管她深知,在浩瀚的大海和复杂的政局面前,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未央宫的琉璃瓦和青石阶,仿佛要将所有的血腥、阴谋与呐喊都暂时掩埋。但阿娇知道,雪化之时,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她提起笔,手腕稳定,眼神清澈而坚定。既然身处棋局,那便做一个最清醒的弈者,哪怕手中棋子有限,也要为她在意的人和事,搏出一线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