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细碎的冰晶裹挟在朔风里,抽打在脸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北疆行营的气氛,比这天气更加肃杀冷凝。
刘彻将阿娇的密信凑近炭盆,看着跳跃的火舌舔舐素帛的边缘,迅速将其化为蜷曲的灰烬。信中的内容,与张汤的奏疏、李广的战报、乃至他内心深处某些模糊的疑虑,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悸的图景。淮南王的野心,比他想象的更为幽深、更具腐蚀性,它不仅仅侵蚀着帝国的肌体,更试图毒化其精神与传承的源头。
他转身看向肃立一旁的卫青。年轻的将领脸上还带着连日行军的风霜,但眼神明亮锐利,如同刚刚淬火出鞘的剑锋。刘彻欣赏这种锐气,但也深知其危险。李广的败绩就是前车之鉴。
“鹰愁涧,”刘彻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那个朱砂圈注的位置,“单于主力或许在此,或许又是个幌子。李广之败,在于轻进中伏。朕不要你重蹈覆辙。”
卫青单膝跪下,声音坚定:“末将明白。匈奴狡诈,地形不明,当以正合,以奇辅。”
“正合?”刘彻微微挑眉,“你打算如何‘正合’?”
“陛下,”卫青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李将军遇伏,说明匈奴对我军西进侦察已有防备。鹰愁涧若真是单于所在,必是龙潭虎穴。末将以为,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讲。”
“请陛下明令,集结大军,大张旗鼓向鹰愁涧方向徐徐推进,做出寻敌主力决战的姿态,吸引匈奴注意。同时,”卫青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隐秘的弧线,“末将愿亲率一支精锐轻骑,人数不必多,但需一人三马,携带十日干粮,从此处绕行,穿越这片牧民罕至的戈壁与干涸河床,迂回至鹰愁涧侧后。若单于主力被陛下亲率的大军吸引于正面,我可寻隙突袭其辎重、王庭,或截断其退路;若鹰愁涧仍是虚设,我可快速脱离,向西北继续搜寻真正王庭踪迹,或接应陛下主力。”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冒险的计划。主力成为诱饵和压力源,偏师承担最危险也最关键的穿插任务。一旦偏师被发现或困住,很可能全军覆没;而主力若推进过快或过慢,都无法有效配合。
刘彻沉默着,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他审视着卫青,审视着地图上那条孤悬敌后的弧线。他想起阿娇密信末尾那句:“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决断。敌在暗处织网,我当以快刀破之。”快刀……卫青,或许就是这样一把刀。锋利,但也易折。
“你需要多少人?”刘彻最终问道。
“五千足矣。”卫青回答,“人再多,难以隐蔽,补给也成问题。”
“五千轻骑,深入不毛,迂回数百里……”刘彻缓缓重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卫青,你可知道,此去若败,或朕的主力未能及时策应,你与这五千儿郎,可能……”
“末将知道。”卫青再次叩首,额头触地,“然兵法云:‘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匈奴以游牧为生,飘忽不定,若拘泥于正面决战,恐旷日持久,空耗国力。唯有以机动对机动,以奇兵搅乱其腹心,方可速决。末将愿立军令状!若不能寻得战机,或损兵折将空手而回,甘当军法!”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风雪拍打帐幕的呜咽声。刘彻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灼热、将个人生死与功名置之度外的年轻人,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激赏,有担忧,有帝王对利器的期待,也有一丝隐约的……不忍。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准。”刘彻吐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卫青扶起,解下自己腰间佩剑,递了过去,“此剑随朕多年,今赐予你。持此剑,如朕亲临。五千健儿,朕交给你了。记住,你的任务不是与单于主力硬撼,是找到他,扰乱他,或者,找到他最致命的弱点。保全自身,伺机而动。朕率主力,会为你牢牢吸住匈奴的目光。”
“末将,定不辱命!”卫青双手接过尚带体温的佩剑,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不仅仅是天子的信任,更是五千同袍的性命,和此战可能的转折点。一股热流混杂着巨大的压力,瞬间涌遍全身。
几乎在刘彻与卫青定下奇袭方略的同时,长安城内,一股无声的寒流正在蔓延。
淮南王被削邑、收玺、责令赴长安待查的旨意,终于以正式邸报的形式通传朝野。尽管刘彻尚未下明旨大肆株连,但政治嗅觉灵敏的人都已意识到,一场针对淮南王党羽的清洗,已如拉满的弓弦。
廷尉和执金吾的属吏开始频繁出入某些官员的府邸,气氛紧张。淮南王在长安的别院被严密监视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昔日车马盈门的景象荡然无存,门可罗雀。
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增成殿的何美人,如同惊弓之鸟,彻底崩溃了。她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王夫人或背后的力量能捞她一把,至少保住性命。但王夫人那边毫无动静,甚至隐隐有切割之意。而椒房殿那边施加的压力却与日俱增——碧荷的家人被“妥善安置”了起来,永巷令对她“静养”的建议也越发不容拒绝。她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了一座孤岛上,四周都是望不见底的漆黑海水。
这日午后,她借口赏雪,将身边宫人远远遣开,独自站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太液池边。冷风如刀,割着她的脸颊,却比不上心中恐惧的万分之一。她看着冰面下模糊晃动的枯荷影子,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明媚与期待,想起那些在王夫人暗示下、经由她手送出去的“补药”和“吉符”,想起那些妃嫔或茫然或感激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她喃喃自语,泪水刚涌出就被寒风吹得冰凉刺骨。她不是为了害人才入宫的,她只是想要一点恩宠,一点保障,在这深宫里活下去而已。为什么就一步步走到了这个境地?
投靠皇后?她想起了那卷素帛上的话:“迷途知返,犹未为晚。”可是,皇后真的会原谅她吗?皇帝会放过一个参与戕害皇嗣、施行巫蛊的妃子吗?就算能活命,恐怕也是生不如死的冷宫残生。
就在她万念俱灰,脚下冰面发出轻微碎裂声响的瞬间,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何美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普通宦官服饰、面容却完全陌生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丈许之外的一株枯树下,正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奇特,没有寻常宦官的木讷或谄媚,而是一种洞悉世情的淡漠。
“你……你是谁?”何美人颤声问,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冰面又吱呀一声。
“一个或许能给你指条生路的人。”男子声音平稳,仿佛在谈论天气,“皇后娘娘慈悲,陛下圣明,但国法无情。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过,有些事,或许可以换个方式了结。”
“什么……什么意思?”
“王夫人许了你什么?家族荫庇?后半生富贵?”男子微微摇头,“她自身尚且难保。淮南王一倒,她与郭解那些勾当,瞒得住谁?你现在唯一的价值,不是你知道多少王夫人的事,而是……”他顿了顿,目光如针,“你知道多少,淮南王通过郭解,甚至通过王夫人,还往宫里送过什么人,传递过什么消息,意图对陛下、对皇后、对皇子,做些什么。”
何美人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他。对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要她不仅出卖王夫人,更要直接攀咬淮南王,且是针对皇室核心的逆谋大罪!这比单纯的宫闱阴私要严重百倍!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下意识地否认,浑身发抖。
“你知道。”男子语气笃定,“碧荷每次去清虚观,带回来的,除了那些药物符箓,就没有只言片语?郭解就没有在替你‘祈福’时,问过一些特别的问题?比如,陛下寝宫近日用了什么香?皇后娘娘饮食有何偏好?皇子殿下何时种痘?……”他每问一句,何美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那些看似随意的闲聊,那些郭解关切的笑容……此刻回想起来,都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说出来,或许还能换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结局,至少,能留你家人平安。”男子最后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是就此沉入这太液池底,化作无人问津的枯骨,还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自己选。”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何美人僵立在冰面上,寒风卷着雪沫,打湿了她的衣襟。生,还是死?坦白,还是隐瞒?两种选择都像是通往地狱的不同路径。她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裂。最终,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
她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东南海上的风暴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乌云就像墨汁般从海平线涌来,瞬间吞没了天光。狂风卷起巨浪,狠狠拍打着韩川等人乘坐的两条小船。
“抓紧船舷!降帆!快!”钱老嘶声吼着,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把住舵柄,试图在翻滚的浪涛间寻找一丝平衡。但这风暴太过猛烈,小船像两片树叶般被抛起又摔下,船舱不断进水。
韩川和方账房等人拼命戽水,但舀出去的速度远比不上灌进来的速度。一个巨浪打来,浪里蛟那条船上传出惊呼和木材断裂的刺耳声响!
“蛟哥!”韩川目眦欲裂,只见浪里蛟的船被浪头狠狠拍在侧面,船身猛地倾斜,桅杆折断,瞬间被卷入汹涌的波谷,几个挣扎的人影在墨黑的海水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不——!”韩川发出痛苦的吼叫,想要跳过去救人,却被身边人死死拉住。风浪太大,此刻跳海无异于自杀。
钱老眼睛赤红,却咬着牙吼道:“看前面!抓紧!我们要冲过去!”
前方,乌云与海浪之间,隐约出现了一片扭曲的、泛着诡异青白色光芒的天空,与周围的漆黑形成骇人的对比。那是更强烈的风暴眼,还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抑或别的什么?
韩川回头望去,浪里蛟的船已经彻底消失在海面上,只有破碎的木板在浪尖翻滚了几下,也迅速被吞噬。那个豪爽鲁莽、却又重义气的汉子,那个说着“老子命硬”的同伴,就这样没了。一股混杂着悲痛、愤怒与无力感的洪流,冲击得韩川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拼死带出来的情报,关于玄铁矿、岛椒、海外怪人的交易网络和那恐怖的奴隶船……浪里蛟用命换来的“补给岛”细节……难道都要随着这两条即将倾覆的小船,葬身在这无情的大海深处吗?
不!不能!
韩川猛地抹去脸上的海水和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渍,嘶声对钱老喊:“钱伯!往那光里冲!反正都是死,拼了!”
钱老没有回答,只是将舵轮打到了底,满是皱纹的脸上迸发出一股近乎狰狞的狠劲。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片诡异的光芒与更加狂暴的浪涛交界处,决绝地冲了过去!
下一刻,天旋地转,巨大的吸力仿佛要将船只和人都撕成碎片。韩川最后一个意识,是紧紧抱住怀里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存放的情报竹筒,和方账房惊骇欲绝的面孔。
黑暗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韩川在剧烈的颠簸和呛咳中恢复了一点意识。他发现自己趴在一片粗糙湿润的沙滩上,耳边是哗哗的海浪声,但风势似乎小了很多。
他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眼前是一个陌生的海湾,天色依旧阴沉,但已不是那种毁灭性的漆黑。他的小船倾覆在不远处的浅滩,钱老正挣扎着从水里爬起,剧烈咳嗽。方账房和其他两个幸存者躺在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而更远处,海湾的另一侧,赫然矗立着几座样式极其简陋、却绝非天然形成的石木结构棚屋。棚屋旁,似乎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在冒烟。
这里不是他们计划前往的任何一个备用据点或汇合点。
这里有人。是敌是友?
韩川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刀还在。他挣扎着爬起来,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必须立刻弄清楚这是哪里,那些人是谁,以及……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完成那几乎用命换来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