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揣着一百万两内库银票,还有几卷墨迹未干的新式练兵纲要,并未立刻离京奔赴登莱。朱由检特意将他留了下来,言明郑芝龙这几天就会到京。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帅于是暂居京中驿馆,白日里反复研读练兵章程,琢磨着登莱海防的革新之策,时而为新式战法的精妙而兴奋,时而为推行中的难题而蹙眉;夜里则复盘与皇帝的谈话,愈发觉得陛下心中藏着一盘横跨陆海的大棋,而自己,正是这盘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就在袁可立在京城驿馆中消化连日来的信息轰炸时,数千里之外的福建沿海,一场关乎另一位海上枭雄命运的大戏,正悄然拉开序幕。
波涛汹涌的东海面上,乌云低悬,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拍击着船舷,发出 “哗哗” 的声响。郑芝龙庞大的舰队正锚泊在一处隐蔽的海湾里,帆樯如林,旌旗猎猎,数十艘大小船只围成半圆,将旗舰 “黑龙” 号护在中央。这艘最大的旗舰长逾三丈,船身包裹着厚重的铁皮,甲板上排列着十二门红衣大炮,炮口黝黑,透着肃杀之气,正是郑芝龙称霸东南海域的底气所在。
“黑龙” 号的船舱内,灯火通明,酒香与肉香交织。郑芝龙身着锦缎长袍,腰束玉带,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正与一帮结义兄弟兼核心部下围坐桌前,饮酒谈笑。桌上摆满了海味珍馐,众人手中的酒杯碰撞作响,商议着下一批运往日本、南洋的货物航线,以及利润分成的细节 ;如今的他,掌控着东南沿海的制海权,垄断了海上贸易,连荷兰东印度公司都要让他三分,说是 “海上大王”,毫不为过。
酒酣耳热之际,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骚动,夹杂着水手的惊呼。一名心腹水手连滚带爬地冲进船舱,头发散乱,衣衫湿透,脸色煞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大…… 大哥!不好了!外面…… 外面来了几条快船,挂着…… 挂着锦衣卫的旗号!”
“锦衣卫?!”
这三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舱内所有的喧闹与热气。所有人的酒意都醒了大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笑容僵在嘴角。郑芝龙手中的玉杯 “哐当” 一声掉在甲板上,琥珀色的酒液溅了他一靴,他却浑然不觉,瞳孔猛地收缩 —— 锦衣卫?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个隐蔽海湾?是朝廷终于忍无可忍,要动手清剿了?还是哪个对头买通了朝廷鹰犬,来给自己找麻烦?
一瞬间,郑芝龙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指向极其不妙的结局。他这些年虽然势大,但内心深处,对大明朝廷这个庞然大物,始终存着一份天然的敬畏与忌惮。毕竟,他的根基还在陆上,家眷、田产皆在福建,大部分财源也依赖大陆的丝绸、茶叶、瓷器补给,若是朝廷断了这些,他的舰队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跟朝廷正面硬刚,绝对是下下之策。
“来了多少人?船只有多少?” 郑芝龙强作镇定,双手按在桌案上,指节微微发白,声音里的那一丝紧绷,瞒不过在场的兄弟们。
“就…… 就三艘快船,看着人不多,也就二三十人,为首的是个姓赵的千户,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看着挺不好惹的!” 水手咽了口唾沫,颤声回道。
人不多?郑芝龙心下稍安,但警惕丝毫不减。他深知锦衣卫办事的风格,有时候人越少,意味着事情越大,越是来者不善。
“请他们首领过来。” 郑芝龙沉声下令,同时给身边的郑芝虎、郑芝豹等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舱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很快,一名身着玄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容精干,眼神锐利如刀的青年军官,在四名同样彪悍的锦衣卫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上了 “黑龙” 号的甲板。海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的绣春刀刀柄,寒光一闪而过。正是奉旨前来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赵劲松。
赵劲松目光如扫,掠过舱内一众神色不善、虎视眈眈的海上豪雄,面无惧色,径直走到主位前,对着郑芝龙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如钟:“这位想必就是雄踞东南海域的郑芝龙,郑首领?在下北镇抚司千户赵劲松,奉陛下旨意,特来拜会!”
奉旨?!
这两个字让郑芝龙的心又是一沉,后背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果然是皇帝的意思!他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是自己近期劫掠了朝廷的漕船?还是福建巡抚又在皇上面前递了弹劾的折子?或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让朝廷抓住了把柄?
“不知赵千户远道而来,有何见教?莫非郑某有何处得罪了朝廷,惹得陛下动怒?” 郑芝龙缓缓站起身,语气不卑不亢,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赵千户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摆了摆手:“郑首领误会了。陛下久闻郑首领雄踞海上,保境安民(虽有水分,却也是旨意原话),乃当世难得的豪杰,心中甚是欣赏与好奇。故而特遣在下前来,恭请郑首领入京一叙,有要事相商。”
入京一叙?!
郑芝龙和他的一众兄弟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唱的是哪一出?不是来抓人的?不是来问罪的?而是皇帝想请他这个 “海寇头子” 去京城吃饭聊天?
看着郑芝龙等人脸上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戒备,赵劲松似乎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黄绫包裹的卷轴,双手高高捧起,朗声道:“郑芝龙接旨!”
郑芝龙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身边兄弟们紧张的神色,最终还是缓缓单膝跪地 —— 无论如何,圣旨当前,公然抗旨绝非明智之举。他身后的郑芝虎、郑芝豹等人见状,也只好跟着跪下,但手依旧紧紧握着刀柄,随时准备发难。
赵劲松展开黄绫圣旨,清亮的声音在船舱内回荡,字字清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闽海有豪杰郑芝龙者,雄才大略,善驭舟楫,镇抚一方海域,民赖以安。朕心甚慕,特召郑芝龙入京一叙,共商海防大计。朕在此立誓,无论郑芝龙是否愿归朝廷,无论会谈结果如何,朕必保其本人及随从在京期间人身安全,来去自由,绝不留难。君无戏言,此旨为证!钦此!”
旨意念完,船舱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郑芝龙跪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大脑一片空白。不是问罪?不是剿杀?是邀请?还白纸黑字保证来去自由?皇帝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这和他预想中任何一种剧本都不一样!他甚至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清晰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巨大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退去,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困惑、猜疑和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他横行海上十余年,朝廷对他向来是剿抚不定,要么派兵征剿,要么虚情假意招安,从未有过这般 “诚意满满” 的邀请。皇帝请他这个 “海寇头子” 去京城 “聊天”?还立誓保证不秋后算账?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劲松看着郑芝龙那副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听到了什么” 的懵逼表情,心里暗笑,脸上却依旧严肃。他合上圣旨,上前一步,亲手递给还跪着的郑芝龙,语气缓和了些:“郑首领,陛下的诚意,您也看到了。这道圣旨盖有玉玺,字字千钧,您可亲自验看。陛下是真心想与您这样的豪杰共商国事,绝非戏言。”
郑芝龙下意识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黄绫圣旨,触手冰凉,却仿佛烫手一般。他展开又仔细看了一遍,字迹工整,印信俱全,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皇帝中旨!
“这…… 赵千户,陛下他…… 当真会信守承诺?” 郑芝龙的声音还是有些干涩,他实在不敢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君无戏言,陛下金口玉言,岂会失信于天下?” 赵千户语气肯定,“陛下特意吩咐,此行只为叙谈,绝无他意。这道圣旨,便是您的护身符。”
“赵千户和诸位兄弟远来辛苦,若不嫌弃,请在船上用些酒水,容郑某…… 与兄弟们商议一番。” 郑芝龙定了定神,决定先稳住对方,再做打算。
赵千户也很爽快:“郑首领请便,我等在此恭候佳音。”
很快,一桌丰盛的酒席在隔壁船舱摆开,赵千户和他的手下被请去用餐,全程有郑芝龙的人 “陪同”,实则监视。而郑芝龙则立刻召集了所有核心兄弟,紧闭舱门,开始了激烈的内部讨论。
“大哥!不能去啊!这肯定是鸿门宴!” 脾气最火爆的郑芝虎第一个跳起来,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作响,“朝廷诡计多端,把你骗到京城,然后关起来,再逼我们交出船队和地盘,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凶狠。
“是啊大哥,” 另一个兄弟附和道,“皇帝的话能信吗?咱们手上有几百艘战船,几万弟兄,朝廷早就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怎么会好心请你去聊天?必定有诈!”
“可是…… 这圣旨是真的啊!” 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声音稍弱却很坚定,“皇帝金口玉言,白纸黑字写了保证安全,还盖了玉玺。要是他出尔反尔,以后天下人谁还信他?这对朝廷的声誉损失太大了!”
“哼,皇帝反悔的事情还少吗?” 郑芝豹阴恻恻地说,眼神阴鸷,“就算他不动大哥,把大哥扣在京城当人质,逼我们交出船队、解散弟兄,咱们是从还是不从?到时候进退两难!”
舱内吵成一团,主战派、怀疑派、谨慎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郑芝龙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听着兄弟们的争论,心中天人交战,如同翻江倒海。
去?风险巨大。京城那是龙潭虎穴,天子脚下,一旦进去,生死荣辱可就由不得自己了。那位新登基的皇帝年纪轻轻,行事却雷厉风行,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万一真是陷阱,自己怕是有去无回。
不去?那就是公然抗旨,打了皇帝的脸。虽然自己在海上称王称霸,但彻底与大明决裂的后果,他也不敢轻易承受。朝廷若断了大陆的补给和贸易渠道,他的舰队缺粮缺弹,船只无法修补,用不了一年,便会不攻自破。
他反复摩挲着那卷中旨,冰凉的黄绫似乎也无法让他冷静下来。皇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是真的欣赏自己的才能,想招安重用?还是想兵不血刃地解决东南海患?
最终,郑芝龙猛地一拍桌子,舱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好了!都别说了!” 郑芝龙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一众兄弟,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我决定…… 去一趟京城!”
“大哥!” 郑芝虎急得跳脚,还想劝阻。
郑芝龙抬手制止了他,语气沉稳:“诸位兄弟的担忧,我都明白。但你们想想,皇帝若真想动我们,大可调集福建、广东水师前来征剿,何必多此一举,派锦衣卫送来这么一道匪夷所思的圣旨?这不符合常理。”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或许…… 这位新登基的皇帝,真的与以往的君王不同,有他自己的想法。这是一次风险,但也可能是一次…… 天大的机遇!我们当了这么多年‘海寇’,名不正言不顺,若真能得朝廷正式认可,拿到合法名分,不仅能光明正大地做贸易,还能借助朝廷的力量壮大势力,对我们未来的发展,利大于弊!”
他看向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我带上五十名精干弟兄随行,都是能打能战的好手。芝虎、芝豹,你们留守海湾,稳住船队和地盘!若我在京城真有万一……” 他眼中寒光一闪,“你们立刻率舰队出海,联合南洋的商号,另立门户,绝不向朝廷屈服!”
见大哥心意已决,众人也不再反对。郑芝虎梗着脖子道:“大哥你放心去!京城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立刻带兄弟们打到天津卫去,把你救出来!”
郑芝龙拍了拍这个莽撞兄弟的肩膀,勉强笑了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知道,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他走出船舱,海风迎面吹来,掀起他的衣袍,带着刺骨的凉意。他对着等候在外面的赵千户拱手道:“赵千户,劳烦回禀陛下,郑芝龙…… 谨遵圣意,三日后便将启程,前往京城,觐见天颜!”
赵千户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抱拳道:“郑首领果然是快人快语,深明大义!陛下得知,定然欣喜。既如此,我等便先行一步,回京复命,并在京城恭候郑首领大驾!”
看着锦衣卫的快船渐渐驶远,消失在茫茫海雾中,郑芝龙站在船头,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心中依旧充满了忐忑与未知。这趟京城之行,是福是祸?是一步登天,还是万丈深渊?恐怕只有等到了那座巍峨的紫禁城,见到了那位神秘的年轻皇帝,才能揭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