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踌躇满志的毕自严,朱由检并未感到半分轻松,反倒觉得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他独自坐在乾清宫暖阁里,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 “笃笃” 声。脑子里像是开了间昼夜不休的账房,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算着大明的家底;空乏的国库、浩繁的军饷、冗杂的开支,越算心越凉,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追缴拖欠税赋……” 他喃喃自语,指尖的敲击声陡然停住。毕自严这老臣,确实提出了理论上最直接的开源之法,可朱由检心里门儿清,这拖欠税赋的,十有八九不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想交也无粮可交的贫苦农户,而是那些田连阡陌、仆从如云,却总能靠着权势勾结地方官吏,找尽理由拖欠、甚至干脆抗缴的豪强大户、地方士绅,更有甚者,还牵扯到一些品级不高但手眼通天的京官外戚。
这帮人盘踞地方数十载,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他们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难度不亚于虎口拔牙。阻力定然小不了 —— 到时候,各种求情的帖子、私下施压的门路、阳奉阴违的推诿、甚至暗中使绊子的算计,绝对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搅得朝堂内外不得安宁。
“也好。” 朱由检转念一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就让毕老头先去试试水,碰碰钉子。正好看看这位新任户部尚书,到底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还是真有魄力、有手段的干才。若是连这点风浪都顶不住,那以后整顿财政、改革弊政的重担,朕也不敢轻易交给他了。”
他打定主意,先让毕自严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则稳坐后方观望; 既可为其提供必要支援,也能随时根据局势调整打法,实在不行,换将换策也来得及。
思绪从棘手的税赋问题,转到了另一个更沉疴难治的难题 ;宗室。一想到那群数量庞大、光吃饭不干活,还变着法儿从国库里掏银子的龙子龙孙、皇亲国戚,朱由检就觉得像是背上了一个沉重无比、还在不断自我增殖的巨型寄生虫。
“这帮亲戚……”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只觉得比批了一整晚奏疏还累,“每年消耗的禄米、赏赐就是个天文数字,偏偏还动不得。祖宗成法摆在那里,轻易更改,搞不好就会被扣上‘不恤亲亲’‘刻薄寡恩’的大帽子,惹得宗室集团群起而攻之。”
他倒是想像后世某些穿越同行那样,直接效仿推恩令,或是强制宗室子弟自谋生路、投身实业,但那动静太大,极易引发整个宗室集团的剧烈反弹。如今政权未稳,内有流寇外有边患,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风险太高。
“得找个合适的突破口,杀只鸡给猴看,还得让猴子们无话可说……” 朱由检眼神闪烁,大脑飞速运转,在记忆库中疯狂搜索着明末宗室的 “黑料”。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发生在崇祯初年、但此刻尚未爆发的惊天大案 —— 唐王朱硕熿!
凭借 “看过剧本” 的先知优势,他清楚这位唐王绝非善类。此人宠爱小妾,便一心想废掉嫡长子朱器墭的世子之位,改立小妾所生之子。为达目的,他竟胆大包天,将堂堂王府世子直接囚禁在深宫别院,断绝饮食,企图活活饿死他!这般行径,简直是无法无天,丧心病狂!而在原历史线上,这桩丑闻要到崇祯五年才会被捅出来,引发朝野震动。
“就是他了!” 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拳头悄然握紧,“这不就是现成的、送到嘴边的‘鸡’吗?囚禁世子、企图废长立幼,严重违背宗法祖制,更是罔顾人伦!证据确凿之下,削了他的藩,夺了他的爵,谁也挑不出半分理来!”
想到此处,他不再犹豫,立刻沉声道:“王伴伴!”
“奴婢在!” 王承恩应声而入,躬身侍立,大气不敢出。
“去,传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北镇抚司佥事许显纯,即刻来见朕!” 朱由检的语气不容置疑。虽说这二人曾是阉党爪牙,手上黑历史一堆,但论起干这种需要隐秘、狠辣且专业性极强的 “脏活累活”,眼下朝中无人比他们更合适 —— 锦衣卫的看家本领,本就是侦查缉捕、秘密行事。
不多时,田尔耕和许显纯便脚步匆匆地赶到暖阁,两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脸上却满是惶恐与不安。他们最近正拼命清理锦衣卫内部的阉党余孽,试图 “戴罪立功”,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被这位心思深沉的新皇帝翻了旧账,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臣田尔耕(许显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平身吧。” 朱由检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喜怒,“交给你们一件差事,要办得干净利落,更要隐秘无迹,不许出半点纰漏。”
两人心中凛然,知道这绝非寻常任务,连忙躬身应道:“臣等遵旨,请陛下吩咐!”
朱由检压低声音,将唐王朱硕熿囚禁世子、意图废长立幼的 “密报”(实则是他来自历史的先知)缓缓道来,字字清晰:“南阳唐王朱硕熿,宠妾灭妻,废长立幼,竟敢囚禁世子朱器墭于王府别院,意图加害。此事关乎宗法祖制,朕不能坐视不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田尔耕,你亲自挑选一队绝对可靠的精干人手,乔装潜行,秘密前往南阳唐王府。先查实是否有些事,如果真有此事,给朕把唐王全部押解进京;还有先查封王府。等唐王进京后,朕再做定夺。记往路上不得怠慢,需保证他们的安全,但若有人试图反抗或走漏风声,可便宜行事,绝不能让他们跑了,更不能让他们死了!明白吗?”
田尔耕心头巨震 —— 这可是直接对藩王动手啊!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祸。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连忙叩首:“臣明白!定不负陛下重托,办得隐秘妥帖!”
“许显纯,” 朱由检又看向另一人,“你也去,协助田尔耕把事情办漂亮点!”
“臣遵旨!” 许显纯也连忙应下,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趟差事办好了,或许真能彻底洗刷阉党余孽的污名;办砸了,新账旧账一起算,下场绝对凄惨。
“去吧,动作要快,三日之内必须启程!” 朱由检挥挥手,示意两人退下。田尔耕和许显纯不敢多言,躬身倒退着走出暖阁,脚步都带着几分虚浮。
打发走两个锦衣卫头子,朱由检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许。搞定唐王这个典型,不仅能杀一儆百,震慑其他不安分的宗室,还能顺势废掉一个藩国,省下一大笔禄米开支。更重要的是,唐王府名下的万亩庄田、无数产业,都将收归国有,这可都是实打实的财富,能极大缓解国库压力!
解决了两个心头大患,他的思维又开始活跃起来,飘向了第三个可以开源节流的领域 —— 驿站系统。
大明的驿站,本是用于传递公文、接待往来官员、转运军需的官方机构,遍布全国州县,体系庞大。可如今,这驿站系统早已弊病丛生,成了各级官员及其亲属公费旅游、夹带私货、滥用民力的重灾区。维持这庞大体系的运转,每年要耗费国库数百万两白银,却效率低下,腐败横行,早已成了拖累财政的 “毒瘤”。
“驿站…… 驿站……” 朱由检摩挲着下巴,眼神越来越亮,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这玩意儿,要是改造一下,不就是现成的、覆盖全国的‘物流网络’和‘官方连锁客栈’吗?”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在保证官方公文传递、必要公务接待不受影响的前提下,完全可以对外开放部分服务 —— 承接民间信件投递,解决百姓通信之难;办理小件货物托运,打通城乡贸易通道;甚至在驿站内增设收费住宿、餐饮服务,接待过往商旅。”
“对啊!” 他几乎要拍案叫绝,“这样一来,不仅能大大减轻国库的负担,说不定还能扭亏为盈,给国库增加一笔稳定的收入!更重要的是,由朝廷直接掌控的物流和信息网络,对于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快速传递政令、及时了解民情,乃至监控地方官员动向,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战略价值!”
他甚至想到了更远的将来:“等日后郑芝龙归顺,海上贸易发展起来,这陆上的物流网络正好能与海上运输对接,形成海陆联运的格局,将大明的商品运往全国各地,乃至海外诸国…… 那画面,简直不敢多想!”
不过,朱由检也清楚,改革驿站牵涉的利益方太多 —— 从依赖驿站便利的官员,到盘踞驿站牟利的胥吏,再到靠驿站为生的驿卒,牵一发而动全身,阻力绝不会小。必须谨慎筹划,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委派一位得力的人选牵头推动,绝不能操之过急。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兴奋,重新冷静下来,“先让毕自严去啃追缴欠税这块硬骨头,让田尔耕他们把唐王这颗钉子拔掉。等这两件事有了眉目,朝廷站稳了脚跟,再腾出手来,料理驿站改革这盘大棋。还有李自成不就是驿站这驿站的员工吗?好像是因为某个御史因为老婆经驿站快速来京,抓到他养小妾,才提议裁撤驿站,才有这李闯王失业再创业的触发条件。朕就等这个御史再顺势提出改革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夜色深沉,宫灯点点,将紫禁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巍峨。寒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却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这大明的家,不好当啊。” 他轻声感慨,目光却异常坚定,“但再难,也得当下去。刮骨疗毒虽痛,总比病入膏肓、一命呜呼要强。只要一步步清理积弊,开源节流,大明总有缓过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