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天空高远湛蓝得不含一丝杂尘,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灼热,带着几分清冽的凉意,洒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色琉璃瓦上,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光芒。宫道两侧的银杏树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却更衬得这帝国中枢的静谧与肃穆。
郑芝龙身着一身自备的锦袍,衣料考究,绣着暗纹海浪,在海上、在闽地足以彰显他的身份与财富。可置身于这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中,这身与京城官服风格迥异的衣袍,却显得格外突兀,甚至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 “寒酸”。他刻意放慢了步伐,看似在欣赏宫阙的庄严气象,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两侧侍立的带刀侍卫; 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身姿挺直如松,眼神平视前方,面无表情,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比任何呵斥都更能让人感受到权力的重量。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金砖,每一步踏上去都异常沉重,仿佛踩在无数规矩与威严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官靴落在金砖上的轻微回响。郑芝龙纵横海上半生,见过滔天巨浪,闯过龙潭虎穴,自问胆识过人,可此刻置身于这代表天下至高权力的宫阙深处,仍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渺小。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努力让表情显得镇定自若,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这位年轻的新皇帝,费这么大周折把自己 “请” 来,究竟意欲何为?是真心招安,许以高官厚禄?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欲将自己一网打尽?那道保证安全的中旨,在这深宫之内,到底有多少效力?
穿过一重又一重宫门,朱红的门扇与鎏金的门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终于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与庄严肃穆的奉天殿不同,这里少了几分朝会的正式,却多了几分隐秘与重视。引路的鸿胪寺官员在殿门外停下脚步,躬身示意他自行入内。
郑芝龙最后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衣袍,指尖微微颤抖,抬脚踏入殿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高踞龙椅、睥睨天下的皇帝,而是一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坤舆万国全图》。地图以蚕丝为底,彩绘细致,蓝色的海洋部分泛着温润的光泽,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航线与地名,连遥远的西洋诸国都清晰可见。地图前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明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正是年轻皇帝朱由检;另一人则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身着仙鹤补子的一品官服,气度沉凝,不怒自威。
两人正背对着殿门,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动,低声交谈着什么,似乎在讨论某条海外航线的利弊。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也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出一圈光晕。气氛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的意味,但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执掌乾坤的威仪,却让郑芝龙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再次加速。
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站在原地,微微垂首,以示恭敬,内心却在疯狂猜测那位老者的身份 —— 能在这个场合与皇帝并肩看地图的,绝非寻常人物!
朱由检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与老者低声讨论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仿佛不经意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郑芝龙身上。那目光既不凌厉,也不热切,就像秋日深潭的水,清澈却不见底,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抬手虚扶了一下,示意郑芝龙不必行跪拜大礼。
这种看似随和、实则掌控一切的姿态,比严厉的呵斥更让郑芝龙感到压力。他不敢怠慢,依旧依足了礼数,躬身长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草民郑芝龙,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得皇帝免跪,他仍把礼数做足,谨慎地自称 “草民”,姿态放得极低。
朱由检没有在 “草民” 这个称呼上多做纠缠,嘴角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旋即隐去,“平身吧!”。
这时,那位白发老者适时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而不失威严的笑容,开口道:“郑首领来啦。老夫袁可立。” 他自报家门,声音沉稳有力,如同金石相击。
袁可立?!郑芝龙心中猛地一震!这可是当年督师登莱,整顿海防,连努尔哈赤都忌惮三分的名臣!他竟然也在此处?看来皇帝对今日之会,准备得远比自己想象中充分,绝非一时兴起。
袁可立继续道,语气如同拉家常,却字字千钧:“郑首领纵横东南海上数十载,维系一方海域秩序,于万里波涛间闯出赫赫威名,亦是难得之翘楚。陛下素来重视海疆,尤爱英才,今日召见,并非为问罪,而是欲与郑首领坦诚相见,共商开拓海疆、利国利民之良策。”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郑芝龙的能力与影响力(措辞极为艺术),缓和了殿内的紧张气氛,又点明了此次会谈的严肃性与高规格 —— 是 “共商国策”,而非简单的施舍或威压。
朱由检这时才缓缓开口,第一句话就完全出乎郑芝龙的意料,直接跳过所有寒暄客套,将话题拔高到一个让他有些眩晕的层次:“郑首领,你看这万里海疆,在你眼中,是机遇遍地的通途,还是危机四伏的险境?”
郑芝龙被问得一怔,本能地想回答 “自然是机遇通途”—— 海上是他赖以起家、称雄的根基。但他看着皇帝深不可测的眼神,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他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答:“回陛下,海上确有机遇,可通有无、聚财富,维系闽粤百姓生计;然风涛险恶,倭寇环伺,亦有西洋蛮夷觊觎,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
“说得好,机遇与风险并存。” 朱由检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郑芝龙,平静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风险,源于秩序缺失,源于缺乏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制定规则、平定波涛;而机遇,则需要一个稳定、有序、且足够广阔的平台,才能真正转化为国强民富的基石。”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朕以为,这海疆不应是法外之地,不应是豪强并起、弱肉强食的猎场。它应当成为我大明伸向世界的臂膀,获取海外资源的通道,彰显文明与力量的舞台!而要做到这一点,大明需要一个既有能力、熟悉海洋,又必须与朝廷同心同德的伙伴,来共同开拓、守护这片蔚蓝疆域。”
说到这里,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充满诱惑,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欲与卿,共绘一幅前所未有的海疆蓝图。就不知卿,可有此魄力与器量,与朕一同,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写下属于你我的篇章?”
朱由检的话如同在郑芝龙心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起巨大的波澜。共绘蓝图?前所未有的海疆?这位年轻皇帝的野心和视野,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不再是简单的招安给个官做,而是邀请他参与一场可能改变整个大明,甚至影响世界格局的宏大事业!
就在这时,几名太监悄无声息地奉上了温热的茶点和精致的干果蜜饯,青花瓷盏冒着袅袅热气,偏殿内紧绷的气氛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但郑芝龙知道,真正的谈判,此刻才正式开始。
朱由检示意郑芝龙坐下用茶,自己也端起一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却已然开始了实质性的 “画大饼” 与 “划红线”:“郑首领是明白人,朕也开门见山。你若愿真心实意为大明效力,朕自然不会亏待功臣。一个世袭罔替的‘靖海伯’爵位,朕可以许给你 —— 这足以让你郑家彻底洗脱‘海寇’印记,光耀门楣,青史留名。”
伯爵!世袭罔替!郑芝龙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是他以往在海上搏命时,偶尔午夜梦回才敢稍稍遐想的荣耀!这意味着他的子孙后代都将是大明堂堂正正的勋贵,再也不用背负 “海盗” 的污名,抬不起头来。
但这,仅仅只是开胃菜。
朱由检话锋一转,抛出了真正的核心方案 —— 一个旨在将郑芝龙的利益与帝国深度捆绑的巧妙设计:“除了爵位,朕还意在组建‘大明海洋贸易公司’。此公司将由朝廷(户部)、朕的内库、部分有意勋贵,以及你郑家四方合力组建,旨在整合力量,规范并主导指定海外航线的贸易,使其真正利于国家,亦利于参与各方。”
接着,他说出了具体的股权分配构想,每一个字都敲击在郑芝龙的心弦上:“朝廷以信誉为基,政策为辅,占股五成;朕之内库出真金白银,占股三成;勋贵集团出资,占股一成;而你郑家,” 朱由检目光炯炯地看向他,“以现有的船队、成熟的航线、遍布海外的商脉及人手作价入股,占一成干股,无需你再出现银。
“在此框架内,朕属意由你郑家、朝庭、勋贵、朕的内库安排人一起,负责具体的海外贸易运营、船队调度,航路安全由朝庭派军队负责。” 朱由检话锋一转,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公司的财权、审计必须由朝廷委派专员执掌,所有重大决策需经从家一起共议,当然,在这个议事中,朝廷代表占据主导。”
他进一步解释,语气充满现实的诱惑力:“郑首领,你要明白,有了这块‘皇商’招牌,这支船队将在大明境内所有港口获得最优先的补给、最快速的通关,并享受三成的税赋优惠。这支船队还可以借助朝廷的威势,更有效地整合航路,甚至与西洋诸国交涉时,也有帝国作为后盾。这其中所能掌控的财富与权势,将远超你如今在海上独自经营所能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