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位、身份、垄断性的贸易特权、背靠帝国的巨大资源优势…… 朱由检抛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诱人,如同精心制作的香饵,让郑芝龙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他必须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保持面色的平静,但指尖的颤抖和加速的心跳,早已暴露了他的心神激荡。
然而,就在他沉浸于对未来的美好遐想之际,一直沉默旁听的袁可立适时开口了,语气温和却带着钢铁般的核心原则,将谈判引入最关键、也最敏感的区域 —— 军权:“郑首领,陛下待你推心置腹,寄予厚望。然,既入庙堂,为社稷之臣,有些根本规矩,须得明确。”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郑芝龙,一字一句道:“你麾下所有武装船队及人员,必须接受登莱巡抚衙门的整编。全面推行陛下钦定之新式练兵法,设立宣导司,导引将士忠君爱国之念。所有军官需经朝廷考核叙用,所有兵卒需重新登记造册,接受统一节制与教化,不得再行私兵之实。”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郑芝龙从温暖的幻想跌入冰冷的现实。交出军队?!这等于交出了他安身立命、称雄海上的根基!没有了枪杆子,那所谓的爵位、商业公司,岂不是成了空中楼阁,生死荣辱皆操于他人之手?
看到郑芝龙骤然变化的脸色,眼中的挣扎与不甘几乎要溢出来,朱由检放下茶杯,语气缓和却带着洞悉本质的穿透力:“郑首领,朕知你顾虑。你以为,握在手里的刀把子,才是最实在的倚仗。但朕要告诉你,私兵终是私兵,他们或可为你搏取一时之利,却无法给你和你的家族一个光明正大、绵延永续的将来。他们的勇力若只系于你郑氏一门,终究是无本之木,一旦风云变幻,难免分崩离析。”
他站起身,走到郑芝龙面前,目光异常坦诚(无论这坦诚有几分真):“朕要的,是一支能真正护卫我大明海疆、未来能扬威域外的王者之师,而非某家某姓之私器。唯有将你的部下纳入大明王师的堂堂之阵,他们才能获得最精良的武备、最充足的粮饷、最严整的训导,以及最荣耀的前程!他们的忠勇,不应只奉献给郑家,更应奉献给养育他们的大明山河!这才是对他们,也是对你自己郑氏一门最根本的负责与保全!”
道理是这个道理,说得也冠冕堂皇,但真要从自己身上割肉,谈何容易!郑芝龙脸色变幻不定,青一阵白一阵,内心天人交战。爵位和公司的诱惑巨大,但交出军队的控制权,等于自废武功,将命运彻底交到别人手中。他沉吟良久,脸上挤出为难与恳切之色,试图做最后的周旋:“陛下…… 袁大人…… 陛下天恩,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这整编部伍一事,牵动数千弟兄身家性命,他们跟随草民多年,情同手足,骤然改制,恐人心不稳,生出事端…… 能否宽限些时日,容草民回去与诸位兄弟细细陈说利害?或者在整编章程上,陛下能否略存余地?草民必定严加管束,确保他们忠于朝廷,为国效力……”
郑芝龙的犹豫和试图保留军权的意图,早在朱由检的预料之中。谈判陷入短暂的僵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连殿外的风声都仿佛静止了。朱由检脸上的那丝平和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踱步到窗边,背对着郑芝龙,望着窗外宫苑深沉的秋色,朱红的宫墙与金黄的银杏叶相映,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整个偏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落针可闻,只剩下那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无声地彰显着帝国的疆域与野心。
片刻后,朱由检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地上,清晰、寒冷,带着终极通牒的意味:“郑芝龙。”
他直呼其名,没有任何尊称,瞬间让郑芝龙的心沉到了谷底。
“朕,给你两条路。”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直射郑芝龙心底,仿佛要冻结他所有的侥幸:“其一,接受朕的条件。你的家族将成为大明勋贵,载入史册;你的部下将褪去旧日痕迹,成为荣耀的帝国水师,享有朝廷经制之师的一切待遇与尊荣;你的商队将依托整个帝国的力量,掌控更广阔的贸易版图。你我合力,澄清海宇,共享太平基业,名留青史!”
“其二……”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你可以拒绝。朕即刻礼送你返回海上,你依旧可以做你那逍遥自在的海上之主。”
郑芝龙听到这里,眼中刚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 皇帝竟然真的愿意放自己走?可朱由检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万丈悬崖瞬间出现在他脚下:“但是 ——”
“你必须带着你所有郑氏宗亲、麾下所有部属及其家眷,全部、彻底地离开大明!片板不得滞留于岸!朕给你半年时间迁徙。”
“半年之后,凡在大明疆域之内,无论海上陆地,尔等皆为敌寇!皆为叛逆!”
“届时,朕将尽起新练之水师,动员沿海各省之力,以举国之势,追剿尔等至天涯海角!你,以及你的子孙,将永世不得踏足大明疆土,不得从大明获得一粒米、一尺布、一颗钉!”
朱由检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剑锋,一字一顿地问道:“朕倒要看看,离开了大明的根基,失去了陆上的依托,你这‘海上枭雄’,还能在这汪洋大泽之中存续几时?你的船队,是会成为无敌舰队,还是…… 漂泊无依的浮巢?!”
这番终极通牒如同九天惊雷,在郑芝龙头顶炸响!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宽大袍袖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指节泛白,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他彻底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对等的谈判。皇帝不是在请求他归顺,而是在给他一个体面臣服、融入帝国的机会。所谓的 “两条路”,第二条根本就是绝路!失去了大陆的补给、市场和潜在退路,他的船队再强大,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迟早会在茫茫大海上耗尽资源,分崩离析。与一个决心已定、即将展现新貌的庞大帝国全面为敌,下场只有一个 —— 彻底的毁灭!
就在这气氛紧张到极点,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引发爆炸的时刻,袁可立再次站了出来,扮演了安抚与稳固局面的角色。他先是朝着朱由检躬身道:“陛下思虑深远,既给了忠良退路,也明了底线,实为万全之策。” 然后转向面如死灰的郑芝龙,语气温和却带着千钧之力:“郑首领,陛下金口玉言,既出承诺,必不辜负忠良。整编军队看似是收了你的权,实则是给了你的部下们一个堂堂正正的出身和长远保障。他们日后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皆由国法保障,岂不远胜于漂泊无定、担着贼名的海上生涯?陛下正是看重你的雄才大略,才愿将这未来海疆重担相托,此乃旷世难逢的机遇与信任啊!”
袁可立的话语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上投入了一块巨石,打破了死寂。一边是皇帝不容抗拒的意志和描绘出的辉煌前景(虽需付出代价),一边是彻底决裂后必然的毁灭;一边是融入帝国、共享富贵、子孙无忧,一边是流亡海上、失去根基、终将被历史的巨轮碾碎。
郑芝龙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画面:兄弟们熟悉的面孔,庞大的船队扬帆出海的壮阔景象,堆积如山的财宝,沿海那些赖以生存的据点…… 以及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帝国庞大的战争潜力,还有那幅《坤舆万国全图》所展现的、他从未真正掌控的广阔世界……
利弊得失,生死荣辱,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摆在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然后,他猛地推开座椅,向前疾走几步,推金山、倒玉柱,“噗通” 一声跪倒在朱由检面前,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响彻偏殿:“草民郑芝龙,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不以臣愚鲁卑贱,委以重任,许以殊荣,更愿导引臣之部伍弃暗投明,报效国家!皇恩浩荡,如天地覆载!臣…… 臣岂敢再有丝毫迟疑,岂敢存半分悖逆之念!”
“臣,郑芝龙,愿率麾下全体将士、所有船队,归顺朝廷,效忠陛下!从此往后,唯陛下之命是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有异心,人神共戮!”
尘埃,终于落定。
朱由检脸上那冰冷的威严瞬间冰雪消融,重新露出了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他快步上前,亲手将郑芝龙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恳切:“爱卿平身!今日之后,你便是大明的靖海伯,是朕的海上股肱!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望你日后与袁师同心协力,为我大明开疆拓土,再创辉煌!”
他当即吩咐王承恩:“速去请英国公张维贤、户部尚书毕自严前来,即刻拟定‘大明海洋贸易公司’的盟约细则,同时通知礼部,准备正式的册封诏书,待郑头领带队伍来接受整编后再举行授爵仪式!”
王承恩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偏殿内,阳光依旧温暖,《坤舆万国全图》上的蓝色海洋,仿佛正预示着大明未来波澜壮阔的海疆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