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良的手还在抖。锅盖被他拿起来又放下,水汽往上冒,糊了他一脸。
雷淞然一把拍在他肩上:“哥!别烧锅了,策姐要开工了!”
史策已经把算盘摆在桌上,黄铜罗盘压在一边。她摘了墨镜,露出一双熬夜熬得发红的眼睛,手指直接拨动算珠。
“回旋三圈半,对应冬至前七日辰时初刻。”她念一句,拨一下,“酉位偏南十三度。”
王皓蹲在桌边,摊开一张北平周边的草图,手里铅笔尖都快磨秃了。他听着史策报数,每听一句就在图上点个点,再连成线。
蒋龙蹲在墙角啃窝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眼睛却死盯着地图。“这方向……是不是往鄂北去?”
“你懂个锤子。”雷淞然趴过来,“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还鄂北?”
“我跑码头那会儿听人提过!”蒋龙梗脖子,“大洪山脚下有个塌庙,说是楚国流官埋骨地。半夜风一吹,钟声嗡嗡响,没人敲。”
“那你咋不去发财?”雷淞然笑出声,“怕鬼?”
“鬼不鬼的另说。”蒋龙咽下最后一口,“可那地方进去了就难出来。山路七拐八绕,走错一步掉沟里。”
王皓突然抬头:“西南收尾……是不是指向大洪山余脉?”
史策停下算珠,重新推了一遍,点头:“没错,是往鄂北。”
屋里安静了几秒。雷淞然伸手去戳地图上的一个点:“就这儿?金子就埋在这?”
“不是金子。”王皓低声,“是东西。比金子重要。”
“有啥比金子重要?”雷淞然不服,“饭都吃不上,还讲什么重要?”
“你爹要是被人刨了坟,你还觉得金子重要?”史策冷眼看过来。
雷淞然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李治良默默转身去灶台,掀开锅盖,野菜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他舀了一勺,给每个人碗里多添了些菜叶。没人爱吃这玩意,但他知道谁口味重,谁爱喝汤,谁喜欢捞菜吃。
王皓低头继续画图,铅笔在纸上沙沙响。他把几个标记点连起来,画了个圈,又擦掉,重新画。
“承露台机关锁启动时间是冬至前三日酉时三刻。”史策翻着笔记本,“必须按‘凤鸣律纹’的顺序触发,轻了不开,重了毁锁。”
“那咱得找个懂节气、会听鼓点的。”雷淞然咧嘴,“要不请个道士?”
“蒋龙就行。”王皓抬头,“他从小听戏,耳朵灵。”
蒋龙差点呛住:“我?我不行啊!我就知道锣鼓一响该翻跟头!”
“你翻十二圈都没事,节奏感能差?”史策冷笑,“比那些装模作样的专家强多了。”
蒋龙挠头,脸有点红。
王皓终于在地图上画下一个红圈,用力点了两下。
“就是这儿。”
所有人都凑过去看。那地方标在大洪山北麓,靠近溠口,一条小河从山谷穿出,地形像把钳子夹着山口。
“这地方我去过!”蒋龙突然说,“早年赶夜路,路过一片废墟,地上全是碎瓦当,还有半截石碑,字都磨没了。”
“那你咋没报信?”雷淞然挤眉弄眼,“发财的机会白白放过?”
“报给谁?”蒋龙翻白眼,“报给军阀?让他抢了去卖日本人?还是报给衙门?人家说我偷挖古墓,先关我三个月!”
“现在不一样了。”王皓把烟斗叼嘴里,没点,“咱们是去找东西,不是挖宝。”
“找啥?”雷淞然问。
“找不该丢的东西。”王皓看着地图,“找有人拿命护着的东西。”
屋里又静下来。只有锅里的汤还在冒泡,咕噜咕噜。
史策合上算盘盖子,手指在“破军”二字上蹭了蹭。她没说话,但眼神没离开那个红圈。
雷淞然趴在桌上,手肘压着地图:“到了先挖哪儿?东边?西边?还是中间开花?”
“你再乱戳。”史策拿起算盘轻轻敲他手背,“我就把你扔沟里当诱饵。”
“哎哟!”雷淞然叫唤,“打人不打脸,敲手不敲命根子!”
蒋龙笑出声,王皓也扯了下嘴角。
李治良端着五碗热汤走过来,挨个放下。他把最满的一碗放在王皓面前,然后退到角落坐下,双手捧着碗,一口一口喝。
汤很烫,他不怕。
王皓低头喝了一口,忽然说:“明天得弄张更细的地图。”
“图书馆去不了。”史策摇头,“那个蓝眼珠洋人还在盯。”
“不去图书馆也行。”蒋龙说,“城西老赵家开的书铺,专门卖旧地图。他爹当年给北洋测绘队送过饭,家里藏了不少货。”
“有钱吗?”雷淞然问。
“三块银元。”王皓摸兜,“够不够?”
“够是够。”蒋龙犹豫,“可老赵认人。上次我帮他修屋顶,他才肯低价卖。”
“那你去。”王皓说,“我和史策不能露面。”
“我也不想去。”蒋龙咧嘴,“老赵总让我给他唱《林冲夜奔》,唱不好不给钱。”
“那你唱啊!”雷淞然拍桌子,“你不是最爱显摆?”
“我要是会唱得好,早去天桥卖票了!”蒋龙瞪眼。
李治良突然开口:“我跟你去。”
所有人都愣了。
“你?”雷淞然上下看他,“你不是怕见人吗?”
李治良低头搅汤:“我……我能搬东西。”
“你去也好。”王皓点头,“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
史策看了眼罗盘,又拨了两下算珠:“风向变了。后天清晨,东南风起,利于进山。”
“那就后天走?”雷淞然兴奋起来。
“走不走还不一定。”王皓盯着地图,“得先确认这地方有没有人盯。”
“谁会盯?”雷淞然问。
“那个蓝眼珠。”史策冷冷道,“还有马旭东的人。他们不会让我们安生。”
“那怎么办?”蒋龙问。
“等。”王皓咬着烟斗,“等他们先动。”
雷淞然撇嘴:“等?等到猴年马月?”
“你急啥。”史策抬眼,“你不是说老太太穿蓝褂子,右襟有补丁?”
“对啊。”雷淞然点头,“咋了?”
“那地方是城西土地庙附近。”史策手指轻敲桌面,“她要是常去卖糖葫芦,说明那儿没人查。可要是突然不见了……”
“那就是出事了。”王皓接话。
屋里没人再说话。饭香混着药铺的陈年气味,在屋子里飘着。
李治良收拾完碗筷,悄悄把图册塞进炕洞深处,用砖头压好。他坐回角落,看着桌上摊开的地图,看着兄弟们围在一起低声商量,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路。
王皓忽然站起身,走到门边,把门闩拉紧。他回头看了眼地图上的红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发黑的指甲——那是昨天翻土留下的。
“明早四点起。”他说,“先去换地图。”
雷淞然打了个哈欠:“那你得请我吃肉包子。”
“没钱。”王皓说。
“那我睡过去了。”雷淞然躺倒,脚翘上板凳。
蒋龙靠着墙,闭上眼。史策收起算盘,重新戴上墨镜。
李治良坐在灶台边,手里攥着一块抹布,一遍遍擦着已经发亮的锅沿。
屋外风起,吹得窗纸哗哗响。
王皓站在桌前,铅笔尖悬在地图上方,迟迟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