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这座屹立了二百余年、象征着朱明皇权至高无上的宫阙,此刻,却沉浸在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死寂与混乱之中。
往日庄严肃穆的汉白玉广场上,不见百官朝贺的身影,唯有零星的落叶和碎纸,在萧瑟的风中打着旋。
巍峨的三大殿,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仿佛一座座巨大的坟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气息,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哭嚎声以及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响,更增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绝望。
乾清宫内,崇祯皇帝朱由检,披头散发,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沾满了灰尘和褶皱,甚至撕开了几道口子。
他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深陷,嘴唇因极度的焦灼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着。
他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在空旷的大殿内来回踱步,脚步虚浮而凌乱。
“来人!
来人啊!”
他猛地停下脚步,朝着殿外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王承恩!
王承恩!
百官……
百官何在?!
京营……
京营为何还不前来护驾?!”
回应他的,只有大殿深处传来的、他自己的回声,以及殿外隐约的、越来越近的喧嚣。
老太监王承恩连滚带爬地从殿外跑了进来,脸上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万岁爷!
万岁爷啊!
完了!
全完了!
闯贼……
闯贼已经杀进内城了!
百官……
百官都跑光了!
宫里……
宫里也乱了套了!
奴婢……
奴婢刚才想去召集侍卫,可……
可宫门都被逃散的人堵死了,还有……
还有乱兵在趁火打劫啊!”
“什么?!”
崇祯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一把抓住王承恩的衣襟,目眦欲裂:
“你……
你胡说!
朕是天子!
朕有紫薇大阵护佑!
还有……
还有两位老祖……
他们……
他们不会弃朕于不顾的!”
“万岁爷!”
王承恩哭嚎着,
“大阵……
大阵破了啊!
老祖……
老祖的仙驾……
奴婢刚才好像看到……
看到往昌平方向去了!”
“噗——”崇祯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软软地向后倒去,幸得王承恩拼命扶住。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全身。
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陛下!
陛下保重龙体啊!”
几名闻讯赶来的勋贵和太监(如英国公张世泽、太监张殷等)跪在一旁,亦是面如死灰,泣不成声。
“突围……
对!
突围!”
崇祯挣扎着站起,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朕要去南京!
去留都!
那里还有半壁江山!
快!
备马!
从玄武门走!”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派去探路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回来,魂飞魄散地报告:
“万岁爷!
不……
不行啊!
玄武门被……
被一群乱民和溃兵堵住了,他们……
他们吵着要……
要拿陛下的人头去领赏啊!
东华门、西华门……
也……
也都是乱军!”
最后的逃生之路,也被彻底堵死了。
崇祯颓然地坐倒在冰冷的龙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殿顶那金碧辉煌的蟠龙藻井。
往昔的雄心壮志、励精图治、以及对百官、对将士、乃至对那虚无缥缈的仙家供奉的怨恨,此刻都化为了无尽的苦涩与冰凉。
“朕……
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啊……”
他喃喃自语,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落。
殿外的喊杀声、哭喊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兵刃撞击宫门的巨响!
火光,已经映红了宫殿的窗纸!
末日,已然降临。
“万岁爷!
不能再耽搁了!”
王承恩猛地擦了一把眼泪,眼中露出决绝之色,
“老奴护着您,从后面走!
去煤山!
那里地势高,或可……
或可暂避一时!”
煤山(景山),紫禁城北面的那座并不高大的土山,此刻竟成了这位天子最后的避难所。
崇祯茫然地被王承恩和几名忠心的太监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从乾清宫后门逃了出去。
沿途,看到的是四散奔逃的宫女、太监,以及被丢弃在地上的各式珍宝器皿。
往日井然有序的皇宫,此刻已沦为一片狼藉的地狱。
他甚至看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昭仁公主,被一名惊慌失措的宫女抱着,哭喊着从他身边跑过。
崇祯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父皇……
父皇救我……”
女儿凄厉的哭喊声,如同尖刀般刺穿了他的心脏。
崇祯闭上眼,狠心扭过头去,在王承恩的搀扶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煤山方向逃去。
龙袍被树枝刮破,金冠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分明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可怜人。
煤山落日,帝国黄昏。
当崇祯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煤山山顶时,夕阳,正缓缓地向着西山沉落。
如血的残阳,将整个北京城染成了一片凄艳的猩红。
他站在山顶,凭栏远眺。
脚下的紫禁城,已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之中。
无数黑点般的人影,在宫殿楼阁间疯狂地奔跑、厮杀、抢掠。
昔日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銮殿,此刻仿佛在烈火中哀嚎。
更远处,外城、内城,到处都是升腾的浓烟和冲天的火光。
哭喊声、厮杀声、狂笑声……
交织成一曲帝国覆灭的悲歌,随着晚风,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朕的江山……
朕的社稷……”
崇祯望着这一片末日景象,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身旁唯一还跟着他的老太监王承恩,声音嘶哑地问道:
“承恩……
你说,朕……
朕可是昏君?
朕登基十七载,宵衣旰食,不敢有一日懈怠!
为何……
为何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为何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用?
为何老天要如此待朕?!”
“万岁爷!”
王承恩跪在地上,抱着崇祯的腿,放声痛哭,
“万岁爷是圣主!
是……
是那些乱臣贼子!
是天灾人祸!
是……
是气数尽了啊!”
“气数……
尽了……”
崇祯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
他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那因长期批阅奏章而磨出老茧的手指。
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陛下!”
王承恩惊呼!
鲜血,瞬间涌出。
崇祯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他用那滴着血的手指,颤巍巍地,在自己那件早已污损不堪的白色内衬衣襟上,艰难地书写起来:
“朕自登基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
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
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
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字迹歪斜,血泪模糊。
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耗尽了他平生的力气,浸透了一个王朝最后的悲哀与不甘。
写罢,崇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地。
他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如血的夕阳,以及夕阳下那片正在燃烧、哭泣的江山。
“王承恩。”
他轻声唤道,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
“老奴……
在。”
王承恩泣不成声。
“你……
走吧。”
崇祯闭上眼,挥了挥手,
“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活下去。”
“不!
万岁爷!
老奴伺候了您一辈子,今日,就让老奴……
陪您一起走吧!”
王承恩磕头不止,额头渗出鲜血。
崇祯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挣扎着站起身,解下了腰间的玉带,踉跄着走到山顶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寒风呼啸,吹动着他散乱的头发和破碎的衣袍。
他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尽管它们早已狼狈不堪。
然后,他将玉带,缓缓地,抛过了那根伸出的、如同死神臂膀般的枯瘦树枝。
“大明朝……
二百七十六年……
社稷……
今日……
亡于……
朕……
手……”
一声极其轻微的、充满无尽悲凉与悔恨的叹息,消散在了风中。
下一刻,他将头,伸进了那冰冷的玉带结成的圈套中。
脚下,是一块他亲手踢开的石头。
身体,猛地一沉!
“呃……”
一声短促的、被扼住的闷哼之后,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那瘦削的身体,在老槐树下,在如血的残阳中,随着晚风,微微地晃动着。
一旁,老太监王承恩,对着崇祯的遗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旁边另一棵树下,同样地,将腰带,系了上去。
主仆二人,一同殉了这即将彻底沉沦的帝国。
夕阳,终于完全地沉入了西山。
夜幕,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这座刚刚经历了王朝更迭的帝都。
只有城内各处燃起的冲天大火,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举行着最后的、血腥的葬礼。
明祚,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