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碧终于收了那搅风搅雨的神通,风平浪静地住进了杜将军府。
她被安置在杜枕溪父母生前所居的鸣风院。
院落宽敞,布局疏朗,昔年主人留下的十八般兵器静静陈列在廊下或架上,各有其位。
寒光凛冽,仿佛仍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万翦带来的那五十名尧光精兵,被妥善安排在了院外相邻的跨院,俨然将此地划为了戒备森严的独立小天地,隐成拱卫之势。
故地重游,杜枕溪脸上却不见半分缅怀之色。
一路行来,面容冷峻如覆寒霜,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故土,而是布满荆棘的刑场,对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杜霆亲自将君天碧送到鸣风院门口,便不再深入。
他坐在轮椅上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却难掩深意:“城主一路劳顿,还请在此好生歇息。”
“一应所需,吩咐下人便是,若有怠慢,老夫定当严惩。”
言罢,他不再多留,示意杜纪云推着轮椅离去。
杜纪云临行前,目光复杂地看了杜枕溪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淹没在轮椅碾过青石的声响里。
杜枕溪对杜霆的话置若罔闻,身形孤峭地立在院中。
甘渊本就看他不顺眼,此刻更是找到了由头。
“哟,杜督公,哦不,现在该叫杜贵客了?”
“回了自个儿家,连祖宗祠堂都不愿踏进一步?真是好硬的心肠,好冷的血。”
“可是怕见了爹娘牌位,无言以对,愧对列祖列宗?”
“还是......怕跪下去就站不起来了?”
杜枕溪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比不得甘侍卫,在别人家里也这般喧宾夺主,聒噪得像只找不到窝的麻雀。”
“甘侍卫若有闲心管别人的家事,不如想想如何守好你的本分,免得城主被北夷的盛情惊扰。”
甘渊直起身来,“城主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如今是城主的人,你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
“在尧光城夹着尾巴做人,回了北夷就以为有靠山了?别忘了,你能站着说话,是谁赏你的底气!”
杜枕溪终于转过身,“怎么?甘侍卫是嫉妒了?”
“也是,毕竟有些人,只会摇尾乞怜,仗着主子宠爱便狂吠不止。”
“你骂谁是狗?!”
“谁应骂谁。”
话音未落,甘渊已揉身而上,掌风凌厉,直劈杜枕溪面门。
他早就想教训这个得了城主恩赐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如今竟敢还手,更是激起了他的火气。
一想到杜枕溪这身恢复的内力还是君天碧所赐,他下手更是狠辣,招招不离对方那张臭脸,存心要让他挂彩破相。
杜枕溪内力既复,岂会束手待毙?
虽不及甘渊根基深厚,加之甘渊含怒出手,攻势如疾风骤雨。
他即便经验老辣也不敢硬接,身形疾退,同时反手一掌拍向甘渊肋下。
两人身形交错,拳脚往来,劲气四溢,卷起地上零星落叶。
甘渊步步紧逼,杜枕溪落下风也守得极稳,偶尔的反击狠戾异常,显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谁也不肯相让,谁也不服谁。
耽鹤蹲在了不远处的石阶上,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肉脯,一边小口啃着,一边睁着大眼睛,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人打斗。
偶尔还因为甘渊某个刁钻的招式或杜枕溪惊险的闪避而微微偏头,认真学习。
君天碧对身后的打斗恍若未闻。
她信步在庭院中踱着,万翦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看那沉立的木桩都觉得内藏机簧,看那摇曳的花木都疑心埋伏暗影,真正是草木皆兵。
君天碧在一排兵器架前停下,随手抽出一柄北夷制式的长枪,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又舞了个简单的枪花,枪尖破空,发出细微的嗡鸣。
她侧头问万翦:“万将军,你觉得这北夷的长枪,与我尧光的相比,有何不同?”
万翦收敛心神,仔细看了看那长枪,恭敬回道:“回城主,北夷长枪枪杆多采用北地特有的硬木,分量更沉,枪头阔而厚,利于劈砍凿击,势大力沉,适合北夷人高马大的路子,利于破甲。”
“而我尧光长枪更重韧性与灵巧,枪身相对轻便,枪尖狭长锐利,利于刺、挑、圈、点,灵动多变,讲究技巧与灵动。”
君天碧微微颔首,将长枪掷回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那依你之见,若让我尧光将士使用这北夷长枪,可能顺手?”
万翦毫不犹豫地摇头,“恐怕难以适应。兵器如同手足,我尧光将士普遍精干,用这等重枪,未伤敌,先耗己,得不偿失。”
“正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兵刃亦需与人相合,方能发挥最大威力。”
“放松些,万将军。”
君天碧抬手轻轻拂过旁边一株晚香玉,看向依旧绷着的万翦。
“北夷就算真想对孤不利,也不会选择在此时、此地,脏了自己的手,更脏了这杜家将军府的门楣。”
“至少明面上,他们......还是要脸的。”
万翦若有所思。
她沉吟片刻,眉头微蹙,压低了声音:“城主,属下斗胆一问。”
“倘若......北夷若欲行阴损之事,或会借力打力。”
她瞥向不远处仍在缠斗的身影,“我们是否......该先下手为强?”
意思不言而喻,先下了杜枕溪这只可能被利用的“手”。
“先手......孤已落下。”
君天碧眸光流转,“如今,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看看这盘棋,最终会如何......自相残杀。”
她指尖那朵晚香玉在暮色中散发着幽微的香气。
万翦看着君天碧唇角那抹蕴藏着无尽风云的笑意,心下恍然又有些茫然。
回去定要寻几本精妙的棋谱好生研读,否则城主的话,有时当真如同雾里看花,难以揣度其深意。
待君天碧慢悠悠地绕了一圈回来,甘渊与杜枕溪的打斗已然停歇。
甘渊除了呼吸略急促,衣衫稍显凌乱外,看起来更精神了。
反观杜枕溪,嘴角破裂渗出殷红血丝,一边脸颊也明显肿起了一块,泛着青紫。
虽不严重,却让他那张冷峻的脸添了些狼狈的烟火气。
一见到君天碧,甘渊立刻收了那凶狠模样,变脸似的换上委屈巴巴的神情。
几步凑上前去举起自己微微发红的双手,递到君天碧面前。
“城主您看!属下为了维护您的威严,跟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切磋,手都打疼了!”
“他仗着您给他恢复了内力,下手没轻没重的!”
君天碧淡淡瞥了他一眼,挥开他凑过来的手。
她走到杜枕溪面前,抬手碰了碰他嘴角的伤口,审视打量。
杜枕溪偏头想避开,却被她指尖那点微凉定住。
“既然回家了,”君天碧静静看了他片刻,“就去祠堂看看你爹娘吧,香火既然未断,总该去上一炷,才算圆满。”
甘渊在一旁立刻接口,“就是!受了伤,正好去跟你爹娘哭一哭,诉诉委屈!”
“说不定你爹娘在天有灵,看你这么出息,还能显灵安慰安慰你呢!”
杜枕溪抬起眼,冷冷扫过甘渊,最后定格在君天碧近在咫尺的脸上。
他抬手,用指腹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扯动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城主有令,岂敢不从。”
他倔强孤傲,“至于委屈......”
“杜枕溪此生,早已不知委屈为何物。”
说完,他后退一步,避开了君天碧的指尖,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愈发孤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