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阅带着惊惶与兴奋的呼喊声,骤然从上游方向传来。
梁策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同时,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寒光一闪,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循声疾冲而去。
几个起落穿过密实的芦苇屏障,却见梁阅正站在一条早已干涸龟裂的支流河床上,拼命朝他挥舞着手臂,面上并非恐惧,而是难掩的激动与兴奋。
“六弟!快!快来看!”
梁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利落地收剑还鞘,大步流星走到近前,沉声问道:
“五哥何事如此惊慌?”
梁阅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我方才只是想寻条没蛇虫的路…结果发现这条断流的河床…然后…然后瞧见那边被雨水冲开的土坡…你…你看!”
他手指发颤,急切地指向河床一侧被水流冲刷出的一个豁口。
梁策顺着他所指方向走近,目光触及那豁口内景象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那豁口里,赫然露出了几个半埋于泥土中的巨大木箱。
箱体因年深日久的潮湿浸泡已腐朽不堪,裂开的口子内,显露出整齐码放的青灰色巨大石料。
每一块石料上,都烙着深入石肌的印记——
“工部监制”。
梁策蹲下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拂去其中一块石料表面的湿泥。
那方方正正的官印顿时完整地暴露在阳光下,字迹清晰,冰冷而沉重。
“这是朝廷特供,用于加固堤坝的专用石。”
梁阅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道:“他们…他们竟敢将最好的石料私藏在此?”
梁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视后,才压低嗓音道:“五哥,此事暂勿声张。”
他招手示意卫骁近前,沉声吩咐道:“派最可靠的心腹,暗中守住此地,绝不可打草惊蛇。”
卫骁抱拳领命,神色凝重,即刻转身去安排。
梁阅满脸不解,急道:“六弟,为何不立即拿人?这…这可是铁证如山啊!”
“抓几个听命行事的喽啰有何用?”
梁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轻轻抚过石料上那冰冷的官印,仿佛在感受其下隐藏的肮脏脉络。
“我要用这箱中之石,钓出深藏在水下,真正兴风作浪的大鱼。”
他示意侍卫极其小心地取出几块石料,装入厚实的布袋,其余的则仔细地用泥土重新掩埋妥帖,恢复原状。
临行前,梁策亲自在周围布置了些枯枝败叶,抹去一切新近活动的痕迹,令此地看起来荒芜依旧,毫无异常。
回城的路上,马蹄声嘚嘚。
梁阅仍沉浸在发现惊天证据的激动中,忍不住发问。
“六弟,你说这些石料被藏了多久?会不会去年修缮时,他们就…”
“不止。”梁策目视前方层叠的山峦,声音低沉如磐石,“看那箱木的腐朽程度,至少三年。”
“我怀疑,每次朝廷拨下的特供建材,十之七八都被他们截留私藏了。”
梁阅惊得瞪圆了双眼,声音发颤。
“那…那岂不是说…这些年江南水患连年,哀鸿遍野…竟都是…都是人祸?!”
梁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紧握缰绳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如虬龙般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
暮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几缕碎发,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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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广陵驿馆,灯火阑珊。
梁阅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看梁策将收集到的线索一一钉在墙上。
细韧的麻绳在其间纵横串联,最终如同蛛网般,牢牢指向核心处的两个墨字:“季氏”。
“广陵季氏…”梁阅挠了挠头,困惑道,“和三嫂那个汴京季家…有关系吗?”
“同宗不同支。”烛光在梁策深邃的眼底跳动,“但季漱鸢的堂叔季昀,正是现任江南转运使,手握漕运钱粮大权。”
梁阅恍然大悟:“所以那些贪墨的河工银两,修筑堤坝的巨款…”
“最后,十有八九都流入了三哥的私库,成了他招兵买马、结党营私的本钱。”梁策唇边逸出一丝冰冷的讥诮,“难怪他如此心急火燎,要将这趟江南的差事抢到手中。”
话音未落,窗外檐角处,陡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磕碰声。
梁策反应快如闪电,反手一掌拍灭油灯,同时另一只手已将梁阅猛地推向坚实的廊柱之后。
就在灯灭人动的刹那,“咻”的一声厉啸撕裂黑暗。
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破窗而入,带着刺骨的杀意。
“夺”地一声闷响!
弩箭深深钉入方才梁阅所站位置的地砖之中,箭尾犹自嗡嗡震颤!
“有刺客——!”
侍卫的怒吼声与兵刃出鞘的激烈打斗声几乎同时炸响。
梁策一脚踹开窗棂,身形如鹞鹰般掠出。
月光下,只见一道黑影正欲翻上院墙逃遁。
他眼神一厉,抄起案上沉重的砚台,运足臂力,循着那黑影腾挪的轨迹狠狠掷去!
那黑影显然未料到反击如此之快之准,躲闪不及,砚台正中其后膝窝。
那人闷哼一声,顿时如断翅之鸟般惨叫着从墙头栽落,未及起身,已被如狼似虎扑上的侍卫死死按在地上。
梁阅哆哆嗦嗦地重新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他惊魂未定的脸。
“六…六弟你没事吧?”他声音犹带颤音,关切地问道。
梁策面沉如水,并未答话,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漆黑的窗外,方才俯身,用力拔起那支深深嵌入地砖的弩箭。
箭杆上,赫然紧紧缠着一小卷字条。
他展开,上面是几个潦草却杀气腾腾的字:多管闲事者死。
“哈。”
梁策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指尖微一用力,那字条便在他掌心化作碎片,簌簌飘落。
“这才有点意思。”
他话音未落,目光倏地转向被按在地上的刺客。
只见那刺客喉间猛地发出一声异响,随即唇角溢出一缕浓黑的血线,头一歪,便再无生息。
“殿下!是死士!齿间藏毒!”侍卫探过鼻息,急声禀报。
梁策盯着那迅速僵冷的尸体,脸上最后一丝表情也彻底敛去,唯余一片深如万丈的寒潭,幽深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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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拂晓。
沈灼欢带着几个干练的官家小姐,押着装满米粮布匹的车马,直奔城西而去。
而驿馆之中,陆皓凝早已焚香静坐,等待着那位如约而至的许夫人。
许夫人年约四旬,一袭素色襦裙纤尘不染,鬓边仅簪着一朵素净珠花,通身无半点奢华点缀,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清雅书卷气氤氲不散。
她敛衽行礼时,腰背挺直如修竹,姿态不卑不亢,恰似一株临风静立的墨兰。
“妾身许林氏,见过王妃娘娘。”
陆皓凝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抬手示意她落座,纤纤玉指亲自执起越窑青瓷茶壶。
一道琥珀色的水线注入杯中,茶香袅袅。
“许夫人不必多礼,尝尝这的雨前龙井。”
许夫人依言端盏,垂眸轻啜一口,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桌案上那本摊开的赈济名册,低语赞道:
“王妃娘娘心系灾民,昼夜操劳,实乃广陵灾民之福。”
“份内之事罢了。”陆皓凝浅笑,“倒是许家此次捐了五十石米,解了燃眉之急,我还得多谢许夫人呢。”
许夫人搁下茶盏,素净的指尖在杯沿轻轻一触,神色随之郑重了几分。
“王妃娘娘谬赞。许家虽不比先祖显赫,然桑梓情深,为家乡略尽绵薄,乃本分所在。”
她微顿,眸光流转间,话锋悄然转向幽微。
“只是…这广陵城的灾情,水深之处,怕是远超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