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车轮就这样向前推进!
农田里,丁秋红咬着牙,将?头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一下,两下,三下……
虎口被震得发麻,早已磨破的水泡又渗出血来,混着泥土,结成暗红的痂。每挥动一次镐头,腰部就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内衬,又被风一吹,冰凉刺骨,让她不住地发抖。
自打被撸了代课老师的资格,丁秋红算是彻底体验了一把啥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他娘的“作为”也太沉了,天天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
“歇会儿吧,秋红。”同组的刘爱华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眼里满是同情,“喝口水。”
丁秋红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拄着?头,望着眼前望不到头的田地,心里那叫一个苦。想起之前跟林墨说的那些“保持同志关系”的屁话,脸上就火辣辣的,比这风刮在脸上还要疼。
不远处,生产队长赵大山正背着手巡视,目光扫过她时,明显带着审视和不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她被撤职下放劳动,队长叔和校长叔看她的眼光就变了——从过去的欣赏和尊重,变成了如今的怀疑和疏远:感情不专一在这个时代是可以和作风挂钩的。
那会儿真是被爹妈的信洗脑洗魔怔了,现在好了,工作丢了,人也得罪完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丁知青,你这进度可落后了啊。”赵大山踱步过来,用脚尖踢了踢她刚刨出的小坑,“照这个速度,这片地到年三十也刨不完。”
——也不是村长针对她,是她那活干的实在拉胯。
丁秋红低下头,不敢直视队长的眼睛。她能说什么?说自己从小到大没干过农活?说自己的手已经疼得快要握不住镐头?这些都是借口,在靠山屯,没人会同情一个“搞特殊化”的知青。
“我会赶上的,队长。”她低声说,声音沙哑。
赵大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刘爱华凑过来,小声说:“别往心里去,队长就是嘴上厉害,心里明白着呢。”
丁秋红苦笑一下,重新举起?头。她明白,队长和校长对她的态度转变,不仅仅是因为她被撤职,更是因为她之前对林墨的态度。在靠山屯,林墨是受人尊敬的,而她,竟然那样伤害了他。
想到林墨,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自从那次他看到了她家里的来信,他们再没有单独说过话。偶尔在生产队或知青点遇见,他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眼神疏离而克制。
她知道,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收工啦!”远处传来哨声,丁秋红如释重负,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跟着人群往知青点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有无数根针扎在脚底。她的腰疼得厉害,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扶着路边的树干喘息。
“秋红,你没事吧?”刘爱华担忧地问。
“没、没事,就是有点累。”丁秋红勉强笑了笑,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冷汗。
回到知青点,她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倒在炕上。同屋的知青们陆续回来,洗漱、聊天、打闹,她都恍若未闻,只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
“秋红,有你的信!”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她,“北京来的,还是挂号信呢!”
丁秋红勉强睁开眼,接过那封厚厚的信。信封上,父亲的笔迹依然挺拔有力,但不知为何,她这次却没有了以往的期待和欣喜。
她慢慢坐起身,拆开信封。信很长,足足写了五页纸。起初几行还是寻常的关心和问候,但越往后读,她的脸色越苍白,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红红我儿,前番父母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然身处逆境,更需智慧。观林墨同志,虽行为粗鄙,但重情重义,且于当地确有影响力。我儿当与之处好关系,切不可因小性子而疏远。”
丁秋红读到这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了揉眼睛,又仔细读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当前首要,是争取一个相对轻省的劳动岗位,保重身体为要。此事或可借重林墨同志之力。他若真心待你,必不会推辞。要充分挖掘并利用好他的一切影响和关系,此为当前斗争之策略!”
“女儿,切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父母在京,心焦如焚,全指望你自身灵活应对了!切切!”
信纸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了一炕。她整个人都懵了,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外焦里嫩。
不是吧?怎么会是这样?!
之前是谁口口声声说“他不是良配”、“要划清界限”、“精神要门当户对”?是谁逼着她去跟林墨说那些绝情的话,伤透人家的心?
现在好了!自己玩脱了,把女儿坑惨了,转过头又让她去“处好关系”?还“充分利用他的影响和关系”?还“斗争策略”?
这操作也太离谱了吧?!简直比屯子里变天还快!
一股巨大的难堪、羞耻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喷发!她感觉自己的脸都被爹妈给丢尽了!他们把自己当什么了?又把林墨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人吗?
她刚遵从他们的意愿,硬着心肠把林墨推开,伤人的话都说出口了,现在又要她舔着脸贴上去?为了一个轻省点的岗位?这种事,她怎么做得出来?!
“啊啊啊!”丁秋红把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又把脸埋进冰冷的被子里,发出压抑又崩溃的低吼。
同屋的知青们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秋红,你怎么了?”刘爱华小心翼翼地问,捡起地上的信纸,瞥见几行字后,脸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丁秋红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她第一次对父母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怨愤和质疑:“这种事情,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你们还是我认识的爸爸妈妈吗?你们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底线呢?!”
她感觉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被父母手中的线扯来扯去,一会儿要往东,一会儿要往西,完全不顾她的感受,更不顾她的尊严和人格!
而现在,这根线,又要强行扯着她,去向那个刚刚被她深深伤害过的人,表演虚情假意,去索取,去利用……
这比让她在地里刨一万个冻土豆,还要让她感到痛苦和窒息。
京圈知识分子的人设,在这一刻,在女儿心中,算是彻底崩塌得连渣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