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知青点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丁秋红炕头的那盏煤油灯还亮着。她重新拾起被揉皱的信纸,一字一句地又读了一遍,每读一个字,心就冷一分。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在书房里教她读书写字的模样,那么儒雅,那么睿智;想起母亲的温柔,那么高雅,那么端庄。那些画面曾是她心中最珍贵的记忆,是她面对困境时的精神支柱。
可现在,这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可笑。
“要充分挖掘并利用好他的一切影响和关系”——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开了她心中对父母最后一点幻想。什么时候,她心目中清高自持的知识分子父母,变成了精于算计、毫无底线的投机者?
窗外,风吹沙砾打在窗户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丁秋红蜷缩在炕角,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泪。
她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林墨,如何面对生产队的劳动,如何面对这个被她父母和自己搞得一团糟的人生。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丁家教授夫妇正坐在温暖的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女儿的回应。
“老丁,你说红红会按我们说的做吗?”丁母不安地搓着手,“那孩子性子倔,我怕她……”
丁父推了推眼镜,故作镇定:“她会的。现实会教她低头的。再说了,我们这不都是为了她好吗?”
“可是……可是我们之前那样说林墨,现在又让红红去接近他,这是不是太……”丁母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丁父不耐烦地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嘛!当时是怕她陷进去,耽误回城。现在是特殊情况,需要借助那小子的力量。这叫灵活应变!”
他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孙子兵法》,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字句说:“你看,孙子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我们这就是因势利导!”
丁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觉得丈夫的做法有问题,但在这个家里,一向是丁父拿主意。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丁父合上书,自信满满地说,“等红红按我们说的做,跟林墨修复关系,争取到轻松点的岗位,咱们再慢慢想办法把她弄回来。这次咱们低调点,不走官方渠道,找找老同学、老关系……”
丁母点点头,但心里的不安却像滴入清水的墨汁,慢慢扩散开来。
“老丁,要不……咱们再写封信,跟红红道个歉?”丁母试探着问,“就说我们之前考虑不周……”
“道什么歉?”丁父打断她,“父母为子女计深远,有什么错?她现在不理解,将来会明白的!”
说罢,他转身走向书房,留下丁母一人坐在客厅里,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八月的黑河大地,是一幅被上天肆意挥洒的浓重油画。
目光所及,是一片惊心动魄的喧嚣(虽然各种作物的产量一般):麦浪翻滚着最后的金黄,如同一片熔化的金子铺满山野;豆田里,豆荚在风中摇曳,发出细碎如摇铃般的私语;高粱则挺直了腰杆,擎起一束束炽烈的火把,将天际都染上了一层羞赧的酡红;至于那漫山遍野的玉米,更是怀抱着裹在嫩绿襁褓里的大棒子,像一排排忠诚的卫兵,守卫着这季风雨调顺的最后见证。
整个靠山屯,乃至整个逊克县,都沉浸在这庄稼成熟所特有的、混合了泥土芬芳与植物清甜的醇厚气息里。
这香气,如同一杯陈酿的老酒,闻之便让人心醉,可醉意之下,翻涌上来的,却是更深、更沉的心焦。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尽管人们心里都清楚,在这片广袤而贫瘠的黑土地上,所谓的丰收,其斤两远非江南鱼米之乡所能比拟,但这一季的收成,依旧是全年生计的压舱石。它意味着炕头能更暖和一些,饭桌能更实在一点,娃娃们的新棉袄里能多絮上一层厚棉花,或许还能攒下几个子儿,应付来年那漫长而苛刻的春荒。
因此,这片绚烂到极致的秋色,在老乡们眼中,并非可供欣赏的风景,而是吹响了号角的战场。
“处暑不收黍,必定落了籽!”老把式们嘴里反复念叨着这祖辈传下来的农谚,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天边,那眼神里混合着敬畏与祈求,恨不得能甩出几颗大钉子,把那个日渐偏南、步履匆匆的日头牢牢钉在天上,好多偷得几个时辰的光阴。
北方的霜冻,从来不讲武德,它如同一个冷酷的刺客,总在某个你疲惫不堪的深夜里,悄无声息地翻过兴安岭的脊梁,骤然降临。一旦被它那冰冷的唇吻触碰,地里所有来不及归仓的粮食,一年的血汗,全家老小的嚼谷,都将化为泡影。
抢收,是一场与天争时的、不容失败的战争。
整个靠山屯,但凡还能喘口气的,几乎全扑到了地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比呐喊更令人窒息的紧张。
八月底,是麦子的主场。
开镰了!队里最精壮的劳力们,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令,齐刷刷地弯下了腰。他们手中的镰刀,在出工前都被精心磨砺过,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随着一声令下,一片片“唰唰”的切割声响起,那声音密集而富有节奏,像是急雨敲打着芭蕉。金色的麦浪在这金属的风暴中成片倒下,被迅速捆扎成一个个敦实的麦个儿。
场面固然壮观,如同一幅流动的米勒画卷,但其中的艰辛,只有躬身的脊梁知道。一天下来,腰仿佛不是自己的,直起来的那一刻,酸痛钻心,让人只想瘫在麦秸堆里,把最粗俗的骂娘话吼给老天听。
进入九月,战局扩大。土豆地里也开始喧闹起来。这里不再是壮劳力的专属,而是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人抡起沉重的镐头,精准地刨开垄台,妇女和半大的孩子则跟在后面,用那双早已被泥土染黑、被草叶划出细密口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松软的土里扒拉着。每当一颗颗圆滚滚、黄澄澄的“金蛋蛋”从黑土中滚出来,人们的心才会稍微往下落一落,仿佛捡起的不是土豆,而是一颗颗救命的仙丹。
等到了秋分前后,气氛便紧张到了顶点。大豆的叶子哗哗地落,豆荚干得嘎嘣脆,已经到了必须“虎口夺粮”的临界点。此时若稍有延误,经午后的日头一晒,或是被风一吹,那饱满的豆荚便会噼啪炸裂,金黄的豆子瞬间迸溅入土。到那时,真是哭都找不着调门!偏偏此时,玉米需要掰棒,谷子需要掐穗,高粱需要砍头……农活像商量好了一样,一股脑地压了上来。
人们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劈成八瓣来用!广袤的田野上,到处都是匍匐忙碌的身影;田埂上,马车牛车吱吱呀呀地来回奔跑,将收获的果实运往生产队的场院;而那偌大的场院里,各色庄稼早已堆积如山,白天是人影幢幢,夜晚则点起气灯、马灯,继续挑灯夜战。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嗓音因为不断的催促与吆喝而变得嘶哑,所有人都在透支着体力,只为了从那冷酷无情的老天爷手里,多抢回一点赖以生存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命悬一线的节骨眼上,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