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天气,已带上了深深的寒意。摄政王府深处,那间专属于胡姬雪莲的华美寝殿内,却温暖如春。
巨大的铜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弥漫着一种西域特有的、带着辛香与暖意的甜香。
烛台上的牛油大蜡燃烧正旺,将殿内映照得一片通明,也映亮了软榻上相依的两人。
李贞并未穿着白日那身彰显身份的亲王常服,只着一件素色的软缎寝衣,斜倚在锦垫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精致的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葡萄酒微微荡漾。
雪莲则蜷缩在他身侧,如云的青丝铺散在榻上,身上只裹着一层轻薄的绯色纱丽,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卸去了白日宴会上那种刻意为之的妖娆媚态,此刻眉眼间带着一丝慵懒,更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脆弱与安静,像一只终于找到栖息之地的倦鸟。
殿内侍立的宫女早已被悄无声息地屏退,厚重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喧嚣。这里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李贞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低沉而平静,打破了这片静谧:“今日吴王府的杜正伦,派人去了西市,打听一个来自龟兹的香料商队,问及三年前的一批货,还有……一个失踪的舞姬。”
雪莲依偎着他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臂弯的阴影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抖:
“哦?洛阳每日来往的商队那么多,三年前的旧事,谁还记得清……”
“他们记得清。”李贞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尤其是,当那支商队,与当年龟兹国内的一场叛乱,以及一位失踪的公主联系起来的时候。”
“公主”二字,如同惊雷,在雪莲耳边炸响!她猛地抬起头,绝美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慌乱,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李贞的怀抱。
李贞的手臂却稳稳地环着她,没有丝毫松动。
他低下头,目光复杂地看进她惊慌失措的眼底,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阿史那雪莲,”他唤出了那个她埋藏已久的、属于真实身份的名字,“或者,我该称你为……龟兹王女,苏伐叠·雪莲?”
雪莲,或者说,苏伐叠雪莲,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最大的秘密,最深的伤痛,竟被这个男人如此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他是如何知道的?他知道了多少?他想做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闪过,最终化为一种绝望的冰凉。她闭上眼,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或许是被当作奸细处死,或许是被当作筹码交换……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抚上了她冰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别怕。”李贞的声音低沉,却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部分寒意,“我若想对你不利,你不会有机会躺在这里。”
雪莲颤抖着睁开眼,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三年前,龟兹老王苏伐叠驭下无方,国相羯猎颠勾结西突厥吐屯史,发动政变。老王被杀,王族几乎被屠戮殆尽。”
李贞的声音平缓,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雪莲的心上,唤醒那血色的记忆。
“唯有他最宠爱的小公主,时年十四岁的苏伐叠雪莲,在忠仆拼死护卫下,侥幸逃脱,却不幸落入人贩之手,辗转流离,最终被当作奇货可居的礼物,献到了洛阳,到了本王面前。”
随着他的叙述,雪莲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片血与火的夜晚。
富丽堂皇的宫殿化作修罗场,父王慈祥的笑容在刀光中破碎,母亲凄厉的哭喊,兄姐绝望的倒下,忠仆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
她从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一夜之间沦为家破人亡、任人宰割的奴隶。
那些颠沛流离、受尽屈辱的日子,那些深埋心底、夜夜啃噬她的仇恨与恐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李贞的衣襟。
李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拥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濡湿自己的胸膛,那只手依旧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她也不再是那个需要卖弄风情、虚与委蛇的胡姬。
他们只是两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灵魂,一个洞悉了另一个最深的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雪莲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李贞,声音沙哑:“你……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为何还要留我在身边?还对我……”
还对我如此“宠爱”?后面半句,她问不出口。
“因为你需要复仇。”李贞的回答直接而残酷,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真实,“而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
他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的仇恨,是真的。你的演技,也是真的。但更重要的是,你骨子里,流着王族的血,你有你的骄傲和智慧,你不是一个甘于永远扮演玩物的傀儡。”
“我可以帮你。”李贞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帮你夺回龟兹,手刃仇人羯猎颠,让西突厥吐屯史为他们的贪婪付出代价。
让你,苏伐叠雪莲,不再是阴影里的亡国公主,而是光明正大地,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雪莲的心脏猛地一跳,复仇的火焰在她眼中重新燃烧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炽烈。
她问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配合我,演好你的角色。”李贞的指尖拂过她湿润的眼角,动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昵,“在我需要的时候,成为我最锋利的匕首,或者,最诱人的诱饵。
就像现在,吴王李恪已经盯上你了。他将你视为扳倒我的突破口。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雪莲明白了。她是一枚棋子,但是一枚知晓自己身份、并且被承诺了丰厚回报的棋子。与眼前这个男人合作,她或许真的能实现复仇的夙愿。
这比她自己漫无目的地挣扎、或者依靠虚无缥缈的运气,要可靠得多。
“好。”她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王女的决绝,“我答应你。但请你记住你的承诺。”
“君无戏言。”李贞微微一笑,那笑容褪去了平日的冷峻,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柔和。他低头,轻轻吻去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珠,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这个吻,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雪莲心中感动,一种温暖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
“睡吧。”李贞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拉过柔软的锦被盖在两人身上,“明日围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李恪为你准备了‘惊喜’,我们得好好接着。”
雪莲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连日来的紧张、恐惧、伪装,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缓解。
她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向李贞献上了香吻。
今晚,两人在雪莲的房间里共度良宵。
复仇的道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然而,雪莲并不知道,就在她沉浸在这短暂安宁的同时,宏义宫内,吴王李恪正对着心腹杜正伦露出志在必得的冷笑。
“都安排妥当了?”李恪把玩着一枚玉珏,语气森然。
“王爷放心。”杜正伦躬身道,“人已经找好了,是当年龟兹宫中的一名老乐师,城破时侥幸逃生,流落至洛阳,认得雪莲公主。
明日围猎,属下会设法让他‘偶然’出现在猎场,当着百官宗室的面,‘认出’这位摄政王的宠姬!届时,李贞包藏亡国公主、居心叵测的罪名,便是铁证如山!看他如何狡辩!”
李恪满意地点点头,眼中寒光闪烁:“好!记得,场面要做得自然,要让他百口莫辩!本王倒要看看,明日之后,他这‘沉湎酒色’的戏,还怎么唱下去!这洛阳城,该换换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