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看似琐碎的交往,实则是他在民间悄然埋下的根脉。
正因如此,当他起势之时,除了能迅速召集那些曾浴血沙场的老卒为骨干,还能凭记忆唤出那些曾面对面交谈过的青壮之名,号召他们响应。
这些人虽非军旅出身,但见昔日与自己平坐论事的太子亲至,又怎会无动于衷?
哪怕每县仅能动员数百乃至千余名丁壮投效……
可二百四十八个县汇聚起来,便是十余万乃至二十多万可用之兵。
如此一来,一支以两三万老卒为中坚、十几万平民为基干的大军,便可在他手中迅速成型!
更关键的是,他此前已暗中传令,令这二百四十八县的县令及属吏,在必要时刻保持静默半月——此令绕开了父王与中央朝廷,直达基层。
这意味着,当咸阳尚无察觉之际,他已在关中腹地悄然集结起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
若时机得当,这支大军甚至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咸阳城外。
趁着朝堂措手不及,率军入城,逼宫请退,并非妄想。
没错,如今的他,确实已具备发动一场政变、迫使父王让位于己的实力。
当然,若父王与中枢反应及时,自可调集大军予以镇压。
但问题是,当他已经握有十几万至二十几万兵力时,朝廷又能从何处再抽调多少兵马?
以秦国当前军力而言,最多不过再集三十万至五十万之众。
双方兵力虽有差距,却未到悬殊之地步。
面对两到三倍于己的敌军,这一仗,仍有一搏之机。
即便最终不敌,秦廷想要取胜,也必付出惨重代价——那三十万至五十万主力,恐怕要折损过半。
而一旦主力倾颓,纵使天下已定、六国皆灭,内忧亦将接踵而至。
区区一个动荡不安的国内局势,就足以令帝国摇摇欲坠。
更何况,周边列国残余势力仍在暗中窥伺?
这般后果,对于一生以社稷为重、视秦国根基如命的父王而言,绝难承受。
因此,一旦他真举义旗、聚众成军,父王权衡利弊之后,极大概率会选择退让——与其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不如顺势交权,保全宗庙社稷。
可以说,过去四年间,他踏遍郡县,亲自治理田亩、清点器具、登记户口,表面是为民谋利,实则是在不动声色中构建属于自己的势力网络。
这种力量不在兵符诏令之间,而在民心所向之处;它不显于庙堂之上,却扎根于乡野之中。
正是凭借这份隐秘而坚实的依托,他的太子之位,已然稳如磐石,无人可撼。
哪怕是君临天下的父王,也无法轻易动摇分毫。
甚至,若有朝一日父王执意废立,他也并非没有反制之力——转身之间,同样可以撼动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不过,扶苏终究不是莽夫。
眼下他身为储君,地位稳固,无需铤而走险。
他并不打算真正挥剑指向父亲的皇位。
对他而言,只需安心成长,潜心研习百家思想,体察治国之道,静静等候那个属于他的时代自然到来,便足矣。
除了这些,无需再多费心机,他要让整个秦国上下都彻底明白一个事实——未来的秦王之位,唯有他才能稳坐!
天幕之下,即便是向来对太子扶苏寄予厚望的秦皇嬴政,此刻也不禁怔然失神。
尽管他始终坚信自己在天幕中的判断力与掌控力,哪怕将部分权柄交予太子扶苏,也断不会真正脱离自己的掌控。
可现实却出乎意料:太子扶苏竟在一瞬之间,就挣脱了那“另一个自己”所设下的无形枷锁!
起初,嬴政并不在意太子收拢那些退役老兵之心的行为。
在他看来,区区几个郡县里的几十上百名老兵,掀不起什么风浪。
既然太子愿意花心思去笼络人心,那就随他去吧,无伤大雅。
但他忽略了一个关键之处:若只是个别郡县的老兵归心,自然不足为惧;可若是遍布天下数百郡县、成千上万退伍将士皆愿为太子效死呢?
全国范围内的退役老卒总数不下数万,其中固然有不少因战伤致残——或断臂、或跛足,或目盲耳聋,行动艰难。
但剔除这些无法再执兵器之人后,仍有一两万人身强体健、尚能披甲上阵。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全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兵,不仅作战经验极其丰富,更对各地山川地形、城防布局了如指掌。
一旦被有组织地集结起来,形成反势,其破坏力将难以估量。
正如太子所言,若真到了那一天,即便调动十倍兵力围剿,恐怕也难迅速平定。
而在这漫长拉锯之中,造成的动荡与伤亡,足以令任何一位君主痛彻心扉。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结局。
真正令人胆寒的是,太子还有能力号召各郡县的青壮男子投身其麾下。
设想一下:以每郡数十乃至百名老兵为核心,统领数百上千青年子弟,三百余郡县联兵合势,便可汇聚成一支十余万乃至二十多万的大军!
到那时,纵使他手中握有三十万至五十万正规秦军,胜负也未可知。
稍有不慎,甚至可能出现正规军反被这支由老兵与民夫组成的“太子军”击溃的局面。
即便最终侥幸取胜,他的主力部队也将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一场皇室内部的权力之争,竟让整个国家筋骨尽损,边防空虚,内政崩坏。
而蛰伏已久的六国残余势力,必会趁此良机揭竿而起,纷纷复国自立。
若此时强令大军镇压,则本已疲惫不堪的秦国或将因此彻底崩溃;若选择按兵不动,任其坐大,天下恐将再度陷入列国割据、战火纷飞的乱世。
如此一来,先祖数百年筚路蓝缕、励精图治换来的统一基业,将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不仅是对先人的背叛,更是对天下的辜负。
至于太子扶苏将来是否还有脸面拜谒宗庙,暂且不论;至少他自己,绝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正因如此,倘若局势果真滑向这般绝境,为了避免江山倾覆、宗庙蒙尘、百姓再陷水火,或许到最后,他也只能如太子所预料的那样——主动退位,传位于扶苏。
想到此处,秦始皇嬴政望向天幕中的太子扶苏,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苦笑,心中满是感慨。
十一岁那年,他同样是秦国的储君。
可与眼前的扶苏相比,自己当年却远没有这般魄力与手腕——能在如此年纪便统兵攻入咸阳,逼得在位之君退位让权。
若真说得直白些,倘若彼时的他也有这般实力,
那么吕不韦又岂能长期专权、把持朝纲多年?怕是早就在他一道诏令下被清除出局了。
一番自省之后,嬴政眉头微蹙,神情渐趋凝重。
若是此前他对那些退役老兵的民心归属尚不以为意,或许还能听之任之;
但如今亲眼所见,此等力量一旦被人悄然聚拢,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潜在威胁,他就不能再视若无睹了。
毕竟,这些曾为大秦浴血沙场的老卒,若被别有用心之人组织起来,确实有可能动摇他的帝位根基,造成不可小觑的冲击。
作为一统六合、开创万世基业的始皇帝,他绝不容许任何可能危及皇权的存在滋生蔓延。
然而,在这盘棋局之中,唯有一人让他内心复杂难言——
那便是长子扶苏。
身为帝王,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哪怕是亲生骨肉,对皇权构成哪怕一丝威胁;
可作为一个父亲,他又由衷期盼扶苏拥有挑战皇权的能力。
因为唯有如此,才说明这孩子并非庸才,而是真正具备承继江山、执掌天下的雄才大略。
正因这份矛盾,他在心底既不愿见扶苏过度笼络军心,又隐隐希望他能做到这一点。
反复权衡良久,终是有了决断:
其一,日后朝廷必须设立专司事务,专门负责退伍将士的安置与关怀。
以大秦与皇帝之名,定期抚恤慰问,确保这些老卒感念皇恩,不至于被他人趁虚而入、夺走人心。
其二,继续派遣诸位公子、公主前往各地探访老秦百姓与退役士卒。
他们能否赢得民心,全凭各自本事。
而参与此事的公子公主多达十六人,即便每人皆有所斩获,所能汇聚的力量也不过占整体的十六分之一。
如此一来,既能考验诸子能力,又能防止任何一人坐大成势,形成对中央皇权的实质威胁。
即便将来某个儿子一时糊涂,起意谋逆,顶多也只能集结数千至万人规模的小规模动荡。
这样的风波,对于今日之大秦而言,不过抬手之间便可平定,不会伤及国本。
正当嬴政默默思忖之际,殿中文武百官亦是神色震动,难以平静。
谁也没料到,太子扶苏竟能在天幕中那位“秦王”的严密掌控之下,悄然脱离控制,不动声色地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事依靠。
有了这支力量为后盾,扶苏的储君之位自此可谓稳如磐石。